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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庸劣的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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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李归海站在卫生间那面斑驳的镜子前——他刚刚洗漱完,然后便惆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他”。
“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他自言自语着,然后扯下几张卫生纸,沾湿后擦了擦镜子上的污渍,镜子变得干净了,镜子里的人也清晰了一些。
“他”好像确实黑了一点。
来到武汉后,他的身体就好像在排斥这个地方一样,先后出了诸多小毛病:比如莫名其妙的频繁做噩梦,比如额头上突然开始冒起了一连串小痘痘,比如他变“黑”了;又比如在这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里,他今天早上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感冒了。
李归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紧皱:与其说是被晒黑,他感觉更像是......自己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一般。
“怎么还冒出这么多痘痘来了...难道是自己最近吃的太油腻了?”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就好像摸着一块柔软的荔枝皮。
卫生间无论白天黑夜永远都是这么昏沉阴暗,就好像恐怖游戏里长久没人使用的废弃厕所一般;头顶的白炽灯“嗡嗡”地闪烁了两下,他摇了摇头,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拿起洗漱用品,走出了厕所。
早上一如既往的打卡,听那个刘总废话了一个小时,然后去吃早餐。艾绮丝带着他来到了一个挺远的地方吃鱼糊粉,这倒是他第一次吃,鱼糊粉的汤是灰色粘稠状的,有着浓浓的鱼鲜味,白色的细粉藏在汤里,几乎看不见;汤面上撒着白色的小虾米,绿色的香菜和葱,还有红色的辣萝卜丁,看起来很是诱人,但很可惜的是...今天他感冒了,没什么胃口。
艾绮丝还买了两根油条,她很主动地把李归海的碗拿了过去,然后又端起自己的碗,往他碗里倒了些汤,夹了两筷子粉条过去。
“这些给你,我吃不完......这你应该够吃了吧!”她说,“还有油条,我跟你说,你把油条扯成小块泡到汤里,特好吃......”
艾绮丝说个没完,李归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好笑地发现她即使站着,好像也没比自己坐着高出多少。这小东西忙碌又操心的样子,看得他心头痒痒的,直想去抱住她;也可能是自己生病了的原因吧,他更想的是把头埋在她的怀里,让她抱着自己,那自己估计会在一分钟内,就像婴儿那样香甜地睡去。
“够了够了。”李归海闷声闷气地说,“我也吃不了那么多...今早没啥胃口。”
“咦?你咋了?特意带你来吃鱼糊粉,你竟然没胃口。”艾绮丝讶异地看着他。
“好像感冒了。”
“切,垃圾。”艾绮丝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我那有感冒药,等会回去拿给你。”
“不用,我不吃药的,小感冒,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行吧,看你自己了。”
鱼糊粉确实很香,热乎乎的鲜味竟然冲开了他堵塞的鼻子,让他鼻涕直流。但李归海最喜欢的其实并不是粉,而是泡在里面的油条。他吃的胃口大开,竟然真的把所有东西都吃完了。
“还说自己感冒了,没胃口。”艾绮丝鄙夷地看着他:“连汤都快喝完了。”
“这叫做不浪费粮食。”
“吃完了呢?你要回去休息一下么?”
李归海摇摇头,此刻的他脑袋迷糊不清,差点就要把那句“不,我想和你待在一起。”给说出口了。
“不用,我们去核验吧,你不说今天带我看几套挺漂亮的房子么?”
“对啊,在六渡桥那边,有点远,你真的不用休息??”艾绮丝担忧地望着他。
“不用不用!这点小病,你把我当成娇滴滴的女人了?”李归海故作豪迈地笑了起来,同时他在心里想着:只有待在你身边时我才会更舒服一些。
他又点了根烟。刺激的烟雾一进入他的喉咙,就让他肿痛的嗓子剧烈咳嗽起来。
“都这样了你他妈还抽烟。”艾绮丝皱着眉头,不满地瞪着他。
“你不懂,这叫做以毒攻毒。”
“活该咳死你!那我们走吧。”
来到六渡桥,他们停好车,从电梯上去。当艾绮丝打开门后,李归海被小小的震撼了一下:这才是那种都市爱情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房间,承载着年轻人对于美好生活,以及将要发生在这间房里的美妙邂逅的期待。
房间是奶油风精装修的,一进门,映入眼帘的终于不再是逼仄昏暗的公共走廊。进门的左手边靠墙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白色鞋柜,柜子上放着一盆水生植物,还有几个可爱的人偶小摆件;右手则是卫生间,李归海打开灯,宽敞的卫生间里所有物件一应俱全,甚至和外面的房间一样打扫的一尘不染。
李归海继续向房间里走去,这是一间一居室的整租房,墙壁上贴着乳白色的墙纸,明亮平整的原木地板,白色的床靠在房间右边的墙上,旁边是淡黄色的沙发和小茶几;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两幅淡淡的油墨画,两幅画的中间有一个投影仪,床对面的墙上则是一块大幕布。
“咦?这间房还有投影仪呢!!”李归海惊讶地问道。
“怎么样,确实很不错吧!”艾绮丝得意地笑了起来。“躺在床上还能用投影仪看电影呢!”
再往前则是一个内阳台,明亮的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小书桌和两张椅子,阳台左右两侧分别放着小冰箱和一个落地镜。白色的薄纱窗帘合拢着,又随风轻轻起舞;阳光欢快地从窗帘起舞的缝隙中涌入,带来一屋子的明媚春光,就这么让这间房子沐浴在了明亮欢快之中。
这间房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明亮,整洁,温馨,犹如一个小家。这和李归海经常去看的那些千把块钱的出租屋有着云泥之别。他默默想着,自己如果劳累一天回到家里,看到的是那些出租屋,那么他最大的想法可能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忍一忍,以后挣了钱住更好的房子!
但如果住的是这间房,那么他的想法就会变成:终于回家了!今晚我就要窝在自己这温馨的小家里,看着电影喝着冰啤酒,好好放松一下,哪也不想去。
“狗子,这差不多算是你带我看过最好看的一间房了。”李归海感慨道。“这间房月租怎么也要2000了吧?”
“2300!!”艾绮丝说,“而且不短租,最少半年起租,并且押一付三。”
“啧,果然。”
“行了,快点核验吧,把这套房子放到你的端口上去,标个1000元的价格,肯定能吸引来不少流量的!”
核验完后,他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风景;而艾绮丝坐在了他对面,此时她正笑嘻嘻地和秦羽芊视频。
“对啊,我带他来核验房子了...”艾绮丝一副甜腻的撒娇模样,对着视频里的秦羽芊说道。“嘻嘻,小海坐在我对面呢......今天他感冒了,整个人看起来很萎靡。我给你看看他。”
说着,她把镜头对准了李归海,李归海白了她一眼,继续扭头看着窗外。
“啊?我不知道诶,他今天感冒胃口不好,我帮你问问他吧。”艾绮丝冲着李归海喊道:“喂,她问你晚上下了班以后要不要去吃东西。”
“你去我就去呗。”李归海说。
“那就去吧,宝贝想吃啥了?”
她们两个人又开始腻歪了起来,就好像之前根本没拉黑吵过架一样。李归海有时候真的很佩服拉拉的爱情,她们是怎么做到每天晚上撕逼吵架拉黑分手,第二天又笑嘻嘻地视频,恩爱地称呼对方老婆的呢??
中午两个人随便对付了一口,然后就回家休息了。李归海很困,但是睡得很差,旁边学校的铃声和广播声吵闹个不停,可是关上窗户又不通风。他又做起了噩梦,醒来后感觉感冒仿佛加重了,脑袋更加昏沉,鼻子几乎无法呼吸,喉咙也越来越肿痛。
只要见到艾绮丝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只要在艾绮丝身旁,所有的伤病和负面情绪都会消失。啊!真希望快点到晚上啊,又能见到艾绮丝了。
傍晚时,秦羽芊在群里说可以出发了,李归海耍了个小心眼,他谎称自己的电动车还在充电,于是艾绮丝便说来接他。他顶着沉甸甸的脑袋下了楼,坐到了艾绮丝的后座上,说来也怪,就在他问道艾绮丝身上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的一瞬间,他身上所有不舒服的症状都消失了。
艾绮丝身上某种神奇的魔力,瞬间治愈了他。
他安静地坐在后座,内心因为离艾绮丝如此之近而激动震颤,他无比的渴望想要搂住艾绮丝那纤细的腰肢,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背着双手,紧握着座位旁冰冷的架子,面对心中的女神,他不敢逾越分毫。
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前,他们竟然和秦羽芊意外相遇了。秦羽芊笑吟吟地看着她们,眼神颇有深意,然后突然说道:“咦?小海坐你的车竟然还是绅士手呢!”
艾绮丝笑眯眯地解释道:“哈哈,我跟你说,那天我不是带他去归元寺吗?他带了件衣服给我穿,说碰到我的时候发现我整个人都绷直僵硬了。我说我其实是在躲他的手。”
听到她的话,李归海的一颗心立刻沉到了悲伤酸楚的海里。
他之前确实用调侃的方式问过艾绮丝,怎么那天他的手一碰到她,她浑身就变得跟铁一样僵硬了。但当时艾绮丝只是冷着脸,哦了一声,并没有回答他。
“你们俩最近好像天天都在一起咧。”秦羽芊继续笑着打趣道。艾绮丝没回她,也只是嘻嘻哈哈地笑着。
“好了,我们走吧。”艾绮丝跟秦羽芊打完招呼,又问道:“喂,你还好吧?骑车时有点冷,你扛得住吧。”
“哦。”李归海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艾绮丝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整个晚饭李归海都吃的不开心,也没啥胃口。他一直在回想艾绮丝的那句话“我其实是在躲他的手”。可是为什么呢?自己不应该算是她除了秦羽芊之外最好,最亲密的朋友吗?她为什么要躲着自己呢?
他又想起第一天入职时,那个胖子笑眯眯地抚摸着艾绮丝的手,随后又亲了上去的画面,这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而艾绮丝当时只是微笑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她为什么对人会如此双标呢?自己作为她最亲密的朋友,不应该享受更多特权吗??
艾绮丝和秦羽芊聊的热火朝天,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玩着手机,脑袋又开始难受、昏沉起来。而她们只当他是因感冒难受而不想说话,也并未打扰他。吃完饭后,艾绮丝本想送李归海回去,但李归海拒绝了。
“我散散步吧,不想那么早回去。”他说。
他不想这么快回到那个逼仄阴暗又吵闹的小房间,他想出去走走。
“那行吧,那我走了啊。”艾绮丝说完,就好像忘了他似的,有说有笑着和秦羽芊并排骑走了。
就连她的笑容也永远只是展现给秦羽芊,给其他同行,同事,朋友,而永远不会展现给自己。
她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上自己,这注定是一场悲剧结尾的单相思。而且她对自己还那么暴躁苛刻,几乎没展现过什么好脸色...自己就像是她的出气筒一般。李归海不断在心里骂着自己: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潇洒地放下她!!
就在这愤怒,悲伤,酸楚,难过等等负面情绪的侵染下,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汉路上。
也罢,就像之前那样,在江汉路散散心吧!他长叹了一口气。散散心,说不定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夜晚的江汉路上,人永远都是那么多。李归海走在人群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拖拽着他的脑袋,连带着一颗心也沉重了起来,再也不似曾经那么空灵而轻盈。他的脚步沉甸甸的,两眼疲惫无神,一颗心被这痛苦又绝望的暗恋所填满,而艾绮丝的身影在他心里牢牢扎下了根。
他看向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却再也品尝不到他们美味的情绪,看不穿他们的喜怒哀乐,看不见他们的心与灵魂;他看向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店铺,却再难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有意思的事情;他拐入漆黑的小巷,然而这里也没有了老鼠夫人,只有肮脏的垃圾堆,突然闪过去的蟑螂,一切都那么肮脏且令人生厌。
他的特殊能力被剥夺了!
这世界再也不能治愈他,他也再感受不到世界的美好和勃勃生机;他惶然发觉,就在他沦陷于爱情,爱上艾绮丝的那一刻,世界便仿佛对他关闭了大门,甚至就他的至高天堂也将他排除在外。
现在,他和那些庸碌盲目,心和眼都被尘土遮蔽的路人没什么区别了。
李归海就这样来到了江滩边,他凝望着江面,又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他突然感觉到,人啊,总是要有点什么不良嗜好才能真正健康地活下去。若是连一个能发泄和放松的不良嗜好都没有,那这人的心理状态该压抑扭曲成什么样了呢?
他既不爱喝酒,也不喜欢赌博什么的,那就只好抽烟了。烟能让人有限度的迷醉,也能让人清醒,还能缓解压抑和焦虑。他在写作的时候会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在烦恼的时候也会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唯有在幸福的时候他才不会想抽烟。
可是这些年他好像没有不需要烟的时候。李归海突然笑了起来,他想到了艾绮丝,在艾绮丝身边的时候,他就不会想抽烟了。
“可能这就是诅咒吧!”李归海苦笑着,喃喃自语道。“爱情的诅咒。”
所谓诅咒就是,他再也感受不到每一个向他迎面走开之人的喜怒哀乐,再也看不见她们笑容和皱纹里的盐与辣椒,再也猜不出他们讲不出口的故事,再也见不到他们奇形怪状,生动活泼的灵魂;
当他看向海面时,不再有黑色的巨大帆船从远处破浪而来;昏暗的小巷子里也不再有带着鸟嘴面具的神秘男人,老鼠不会在垃圾场的破钢琴上跳舞,玛格丽特夫人也不会再和她的猫躲在灌木丛里媾和。
他仿佛丧失了一切想象力,失去了自由轻盈的灵魂;这世界也不再美丽和迷人,它在艾绮丝面前黯然失色,毫无意义。
但每当他想起艾绮丝时,却又会在一瞬间从骨头里窜出一万句滚烫燃烧的,关于爱情的酸腐诗文。
他想赞美艾绮丝的美貌,想称颂她的灵魂;想让雪山和云朵在她圣洁白的肌肤前无地自容,想让喜马拉雅在她挺翘俊秀的鼻子面前惭愧低头;
他想要阿芙洛狄忒见识到什么才是超越天神的容貌,想要赫拉嫉妒发狂,想要将米开朗基罗可怜的灵魂从永世安宁之地中唤醒,他只要见到艾绮丝,便会在那里再为艾绮丝雕刻一个永恒不朽的雕像。
他想要将这一切写下来,并让这世上所有人知道,自己爱上的究竟是多么完美的神灵;他又害怕让人见到艾绮丝的美貌,便因此争相追求她来。
“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庸劣酸腐的诗人”
李归海苦涩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