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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章信 ...

  •   怀中呼吸渐趋绵长,月光却将我的神智淬得清明。然而真当闲下来,那些刻意压制的思绪便如潮水漫涌。辗转间,旧事化作尖刃在心口翻搅,直至后半夜,才在满枕寒凉里昏沉睡去。
      这一觉竟无梦惊扰,睁眼时天地已换了光景。湘妃竹筑就的屋舍透着清辉,青碧竹纹在晨光里流转如活物。远处青玉案上错金博山炉吐着篆烟,槛外一脉活水环佩叮咚,草木清气裹着水雾沁入肺叶,恍如坠进上古仙人绘卷。
      昨夜分明还揽着问茶在锦衾间,此刻身侧衾枕已凉透。随手拎起案头青瓷壶斟了半盏,酸涩药汁激得舌根发麻,冷透的苦意顺着喉管滑下:"怎么是药!还沤得这般凉!"
      推门刹那水光晃了眼。竹屋竟凌波筑在寒潭之上,九丈飞瀑自对面崖顶泻玉,溅起的水沫在半空凝成虹影。四面峭壁缠着云雾,檐角山樱开得正疯,乱红拂过石阶上未晞的朝露——此处原是下界某处与世隔绝的幽谷。
      忽见玄色衣袂扫过沾露的蕨草,问茶拎着只灰兔从林间转出,指尖闲闲勾着猎物耳朵打量。春日暖阳将他苍白面容镀上薄金,偏那双眼仍浸在寒潭深处,倒映着挣扎的绒团。
      "好肥的野味!"我指着蹿进灌木的灰影嚷道,“可别让它溜了。”
      竹桥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人却似未闻,任由野兔挣拖后逃窜。疾步近前时广袖挟着山风,露出掌心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猝不及防被揽进染着铁锈味的怀抱,他战栗的吐息灼烧耳畔:"聂容..."喉间滚动的气音似在吞咽碎玉,"你怎么醒的?"他颤抖的指尖陷进我脊背,山雀啁啾里混进一滴冰凉的湿意。
      后撤半步时竹桥轻晃,指尖拈去他鬓边沾着的苍耳籽。掌心抚过颤抖的脊线,却触到衣料下紧绷的肌骨:"不就睡了一觉吗?你莫不是以为我魂飞天外?这般草木皆兵的。"
      他猝然后仰挣开桎梏,踉跄着撞碎身后山雾。竹影斑驳里望见他咽喉滚动,齿关碾碎几番唇舌间的词句,最终化作苔痕斑驳的青石上一声空响。
      "聂容。"他突然攥住我广袖,力道几乎撕裂云锦,"你当真以为...只是寻常酣眠?"
      我反手扣住他腕间命门,玉山倾倒的身形堪堪稳住:"你难不成是中了离魂咒?还是..."尾音忽止于他眼底破碎的寒星。
      "一百二十六日。"他哑声迸出淬毒的银针,扎得满山春色骤然褪尽,"你躺在床上无知无觉,仙骨在子时会泛起青光,卯时三刻指尖结霜——可曾见过这般睡法?"
      悬泉飞漱声忽远忽近,我怔怔望着掌心交错的生命线。他忽又欺身上前,一手抵在喉间:"若非你元神尚在紫府沉睡,我早就将你……"
      我接过他话头打趣:"早就将我埋了一了百了?那我从土里爬出来该多吓人啊!"
      山风卷起他未束的长发,我这笑话遮不住他眼底翻涌的怒火:"司刑殿传了七道金令要你速归,我燃尽半身精血才保住这方结界..."指节深深掐进掌心旧伤,血珠滚落时惊起潭中银鱼,"你倒睡得心安理得。"
      指腹轻碾他襟前皱痕,眸子映着泉光流转:"枯坐洞天百日,于仙人不过半盏茶功夫。" 竹影在他眉骨间割裂出深浅沟壑,"倒是你,守着具'尸首'竟没吓得落荒而逃?"
      "沉香木纵使沉潭千年也成不了朽木。"他甩开我作乱的手,"往后要装死..."尾音忽被山风卷碎,徒留半句哽在喉间。
      我揪住他飘飞的广袖晃了晃,金线刺绣的玄鸟掠过苍白指节:"一定先给你打招呼。"他未瞧见我背在身后的手正掐着溯光诀,诧异自己竟然真毫无缘由睡了这般久。
      “好像需要补补了!”
      他忙去捉斜倚竹枝的乌木弓,却被我擒住伶仃腕骨:"我说你瘦骨嶙峋硌得慌,合该用山珍海味填出些丰神俊朗。"
      春阳跃上他骤然生动的眉梢:"三十里外青州城,水晶肘子正煨在松柴灶上。"玄色衣袂扫过石阶时,藤蔓忽如活物般自行退开,露出藏在苔痕下的传送阵。
      "且慢。"我捻诀点向他腰间玉佩,青鸾纹饰渗出鎏金光晕,"这般姿容入世,怕是要被当街掷果盈车。"障眼法笼住他昳丽轮廓的刹那,惊见潭中倒影竟是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叟。
      青州城万福路的烟火气在长街上蜿蜒升腾,各色食肆鳞次栉比,天南海北的珍馐香气搅作一团。我与问茶把三十六家招牌尝了个遍,直吃到金丝燕窝尝出萝卜味,水晶蹄髈嚼似粗面饼,方才扶着墙根收了神通。
      玲珑盒上嵌的南海珠倒是派了大用场,我专挑那最剔透的往当铺送。想来广浩,不至于同我计较这些,横竖他轮回前也没交代不许抠宝石。
      晨光里打量问茶时,他面上总算养回三分血色,倒比前些日子蔫头耷脑的模样顺眼许多。待到夜幕低垂重理天规律令,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还泛着银光,就听得他忽然开口:"你我醉生梦死这半年,广浩在凡间都长到能打酱油的年岁了。"
      我蘸墨的狼毫顿了顿,将偶遇沈故替他诊治的事说了。谁知问茶笑得险些打翻砚台:"沈故在凡间积功德倒勤快,待广浩归位怕是要被笑上三千年。"
      笔锋悬在云纹笺上迟迟未落。广浩既托生为神童,算来如今也该能通读诗书了。念及此处再不敢耽搁,笔走龙蛇间忽觉身侧传来抽气声——玲珑盒刚现形问茶便倒吸凉气,那盒子被我抠得表面坑洼如蜂巢,月光漏进来倒在地上碎成星子。仙家器物讲究个圆满无缺,也难怪他眼角直跳。
      "这盒子上怎么秃得跟秋后山似的?"
      我理直气壮弹了弹盒盖:"都化成珍馐美馔,从你我喉间滚进肚肠了。"
      问茶的眼神霎时像看街边拿金子买糖画的憨娃:"你当南海珠是路边的酸枣核?单取一粒都够盘下整条万福路!"
      狼毫在指尖打了个转,我戳他腮帮子道:"珠玉不过顽石,哪有酒旗风里撒银钱痛快?"见他眉峰将将聚起千层雪,又捏着那团软肉补了句:"你当这是寻常败家?分明是拿俗物养仙体的绝妙法门。"
      "暴殄天物!"
      原以为这番话能换他三两句软话,谁料只得了句裹着冰碴子的训斥。我反手将玲珑盒倒扣在案上:"往后值钱物件都锁你袖里乾坤可好?"
      问茶抚着盒面斑驳的月影,总算从他牙缝里抠出半句人话:"早该如此。"
      砚底残墨将涸时,我抻得骨节噼啪作响:"功德圆满!"
      问茶仍攥着最后一卷律令,眼神活像守财奴数金锭,待朱砂印彻底干透才搁下。他眼尾绽开三月桃:"妙极,这套律令落在下界,正似春水化冻润枯田。"
      这般吹捧倒惯得我生出三界无难事的狂气。正待将誊好的云纹笺收进玲珑盒,忽觉衣袖被人牵住。问茶声音浸着松烟墨的温润:"你且去云榻上打个盹,这劳什子合该我送去。"
      刚要道谢,忽见窗外扑进团雪色流光。定宁天的传信使正巧落在朱砂砚旁,衔着青玉简的仙禽歪头打量我们,琉璃目里噼啪炸着火星。
      我攥紧袖口迟迟未动,问茶却已娴熟地探身去接那团青光。指尖刚触及卷轴边缘,青芒乍现将他震得踉跄着后退半步,鸦青广袖拂过案上茶盏,溅起零星水珠。
      "我来。"
      我扣住他腕骨将人拽回身侧,触到了他袖口残留的法力余威,青玉简入手刹那青焰尽收,心头只觉异常沉重——他何必如此。
      "看来还是非你不可。"问茶揉着发红的指尖轻笑,恰到好处地模糊了神情。他总能把惊心动魄说成茶余闲谈,像在点评檐角新落的燕雀。
      青玉简在眼前铺展的瞬间,冷香裹着旧事扑面而来。
      见字如晤:
      仲夏榴火灼灼,犹记并立河山,共拜千岁万年。子恒不日将行封爵之仪,金台玉册,独缺君之鸾佩鸣珂。前尘种种,皆因愚钝,累君心寒。然故园梧桐新引双枝,旧酿初启泥封,红烛空燃,孤影难寐。恳君顾念旧谊,归期有信,纵使清辉冷月,亦当执伞相迎。
      却霜
      当"子恒"二字撞进眼底,怨气陡然窜上喉间,他竟然为子恒庆典圆满甘愿做到如此。我反手将它掷向博古架,青铜灯架应声倒地,在青砖上砸出沉闷回响。
      "有些东西,"问茶拭去青玉简边缘的灯油,睫羽垂落时掩住千年风雪,"像前尘酿的酒,封得愈久愈苦。"他指尖轻点檀木架,满室狼藉便如时光倒流般复原。
      我盯着窗棂外翻涌的云海,那个名字早就被我埋在忘川底,连同心头血凝成的姻缘契。至于此刻胸腔里翻腾的酸涩,不过是封印松动时漏进的穿堂风——那个说要与我千岁万年的身影,早被我囚在玄铁浇铸的结界里,永世不得见光。
      笔山嗡鸣震颤,我并指抹过朱砂,笔锋游走似斩孽龙。只简单将"恭贺"二字悬在笺上,笔锋比剑锋还凌厉三分。封皮合拢的刹那,仙鸽金喙已衔住青简,振翅间扰乱半室光影。
      "这般决绝,不怕沾因果?"问茶话音裹着窗棂外飘进的桃瓣,轻飘飘落在我发间。
      我反手将朱砂笔掷入天青釉笔洗,赤色涟漪荡开满室鎏金:“泰山压顶我自岿然。”
      仙鸽化作雪色流星掠出重檐时,他眼底盛着揉碎星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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