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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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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抬手,修长的食指带着微凉的温度,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拨开我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那动作随意又专注,眼神幽深难测。
“大人额间的印记,”他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那处,“颜色愈深,刻痕愈显。此伤为谁所负,却霜不问。”他收回手,目光投向殿外虚无,“痴情树下,此刻定是落英如雨,铺天盖地。下界有言,事不过三,便以三日为期吧。”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否则,我怕那月下老儿等不及,要提着他的拐杖来拆了这司刑殿的匾额。”
余光里,他另一只手似乎本能地微抬寸许,却又无声地垂落身侧,仿佛某种未竟的意图被悄然敛去。最终,他只是稳稳拿起那本厚重的律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今日律令之中,尚需增补几则细则。此事,便由本君代劳了。”
他静静伫立,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似在无声征询。我痴痴地凝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跌入了一泓映照前尘的幽潭。刹那间,瞳孔深处景象流转,竟如观下界那铭刻宿缘的三生奇石!
浮光掠影中,两道身影于熙攘人潮间执手而立。一白一紫,风姿绝世,惊心动魄,却奇异地未引半分侧目。那紫衣身影微微侧首,语气带着一丝孩子气的不满,清晰传来:“订百年?倘若生命只剩一日,岂非失信?若生命绵长逾百岁,那余下的无尽岁月……又当如何?”
白衣男子闻言,眸中漾开温润笑意,抬手极其自然地拂开对方颊边一缕微乱的发丝,声音如春风拂柳:“百年不过虚指,红尘中人,借此喻一生一世罢了。却霜……何须如此较真?”
“一世怎够?”紫影倏然逼近,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要,便要地老天荒,永无止境!你……同不同意?”
回应他的,是白衣男子倾身覆上的、一个温柔而坚决的吻。气息交缠间,一个轻若飞絮、却又重逾千钧的字,无声地烙印在彼此心间:“好……”
那缠绵悱恻的尾音犹在耳畔萦绕,眼前却霜的身影,连同那迷离幻境,竟如流沙般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虚空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一场大梦,乍然惊醒。
我如梦初醒,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抓去,指尖徒劳地划过冰冷的空气,最终……只掬回了一捧穿堂而过的、彻骨寒凉的风。
既然却霜要查那胆敢封印他记忆的“神仙”,场面功夫自然要做足。待济笙一回来,便即刻受命,需踏遍上界诸天,将近期但凡靠近过、甚至只是路过定宁天的神仙,尽数“请”来司刑殿问话。
司刑殿本就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办案之地,而定宁天更是紫徽帝君的清净道场。我本以为,牵扯其中的神仙应当寥寥无几。谁曾想,命令甫一传出,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路仙家如同赶赴蟠桃盛会般,乌泱泱地涌了进来!
第一日,我便见识了上界的“众生相”。从捧着茶盘、步履轻盈的小仙娥,到拄着蟠龙杖、老态龙钟的仙妪;从身高不过一尺、蹦蹦跳跳的垂髫仙童,到鹤发童颜、气度威严的六尺老翁……我手中的判官笔,在记录他们“供词”时,抖得几乎握不稳。最终,索性掷笔不记!任他们口若悬河,千言万语总能七拐八绕地证明自己确曾“靠近”过定宁天,但无一例外,皆赌咒发誓绝非那胆大包天的封印者。
离谱的是,连下界的土地公、山神爷都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九重天,挤进殿来凑热闹!理由更是令人绝倒——定宁天,可不就悬在他们那座小破庙的正上方么?
更离谱的是,仙子们趁着这阵风,把司刑殿的肃杀气硬生生变成了脂粉气。
天爷!!!降道天雷劈了我吧,也好过在此受这份活罪!
济笙在一旁看得分明,趁着一丝喘息之机,低声苦笑道:“大人,您这可是引火烧身,自找的应酬。司刑殿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觐见’帝君与你的机会?得了这个由头,还不绞尽脑汁编排借口前来‘拜会’?”
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翌日清晨,奉左和迎右被济笙引了进来。他们踏入殿门时,我正将双脚毫无形象地翘在案几上,怀里抱着个空白的卷宗,嘴里还叼着笔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心中了然,这俩小子多半是借着这个由头,专程来看我的。毕竟他们本体受困于方偏门,以往难离太久。这一别数日,倒见他们身形挺拔了些,眉宇间也添了几分沉稳。
“拜见大人!”奉左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讨巧的殷勤,笑容灿烂,“大人近来越发显得……嗯,意气风发了!”这话听着,怎么都像在努力憋着笑。
迎右则比他沉稳得多,目光在我那翘起的脚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大人许久未归方偏门,想是在外……过得极好。”语气平静,却仿佛藏着点揶揄。
我叼着笔杆,目光放空地投向雕梁画栋的天花板,含糊不清地嘟囔:“舒曜神君曾断言,我聂容啊,就是个‘入赘’的命格。先前入赘了定宁天,如今又‘入赘’到这司刑殿。只可惜……”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夸张的哀怨,“这司刑殿的正主儿——广浩天官,他老人家不在了呀!害得我独守这偌大殿堂,委实是……寂寞如雪,凄清难耐哟!”
奉左立刻接腔,努力绷着笑,语气却带着点挤眉弄眼的促狭:“大人您这般风姿,想排遣寂寞还不容易?九重天上的仙女姐姐们,哪个不是翘首以盼?方偏门您那住处,早前不知堆了多少她们悄悄送来的心意!可惜您自打玉街受伤,就没空回去瞧一眼。我们俩呢,又只顾着埋头修炼,那些宝贝礼物,怕不是都蒙上厚厚一层灰喽!”
这倒是个意外消息!我“咦”了一声,坐直了些,奇道:“她们既知我在司刑殿,为何不直接送来此处?巴巴地跑方偏门作甚?”
一旁的迎右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听说是……紫徽帝君亲自吩咐的。言道大人初掌司刑殿,需静心熟悉政务,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又是却霜!他定然指使济笙对我隐瞒了不少事儿。当初他若有这份“好心”,想让我“静心熟悉环境”,怎么不顺手把那些招惹我的麻烦一并料理干净?想到此处,刚到嘴边的笑意硬生生化作一声长叹:“哎!所以啊,你家大人才这般‘寂寞如雪’。急需知心人儿来关怀抚慰,以解这深宫……呃,深殿寂寥!”
奉左与迎右本是方偏门池中一株并蒂仙莲,见之清心,化形后便被问茶遣来做我的侍从。此刻,看着他俩面面相觑,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欲言又止的懵懂模样,连日来的郁结竟似被清风吹散了几分,心头难得轻松起来。
“你寂寞个鬼——!”
殿外蓦地炸响一道熟悉又极具威严的怒喝!
这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吓得奉左迎右浑身一哆嗦,“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脑袋磕得砰砰响,舌头都打了结:“拜、拜、拜见天帝陛下!”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嗓音惊得魂飞魄散!嘴里的笔杆“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整个人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弹,险些连人带椅栽到桌子底下去!
刹那间,殿内本就充盈的仙光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源头,骤然变得辉煌璀璨。霞光瑞霭交织流转,映照得玉柱金砖流光溢彩,满室生辉,端的是五彩斑斓,令人目眩神迷。
率先步入的是上界那几位声名赫赫、高贵冷艳的大仙。
高指的是一板一眼、步履端方的齐海天官,身形挺拔如松,每一步都似丈量过般精准。
贵自然是不怒自威的天帝陛下,衮服煌煌,周身笼罩着无形的威压,甫一出现,整个司刑殿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冷如霜雪般凛冽的气息,非却霜莫属。他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冰魄似的眼眸扫过之处,温度骤降。
艳则落在最后进来的问茶身上。这“艳”字并非指他衣着华彩,而是他唇畔那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明亮、温煦,如同初阳穿透云层,映得他整张面容都生动明艳起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被那抹艳色吸引,多望了问茶一眼。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又摇曳起来——他信誓旦旦说要寻法子救我,莫非真有眉目了?这阵仗……天帝亲临,连同上界几位重量级齐至司刑殿,绝非寻常!我哪还敢在主位上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溜下来便拜:“聂容见过……”
“得了!”天帝广袖一拂,一股力道将我托起。他老人家面上是一本正经,嘴里吐出的却是惯常的不着调:“上界难得出了个像你这般不走寻常路的天官,堪称一股清流,正好给那些死气沉沉的家伙们做个标榜。可别让这司刑殿的肃杀之气给荼毒了才好。”说罢,又转向早已跪在一旁的奉左迎右:“你俩也起来吧。”
“多谢天帝!”奉左迎右齐声应道,这才恭敬起身,垂手侍立一旁。
子恒和天帝确实不止样貌相似,连这份偶尔跳脱、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都如出一辙。我心头一松,脸上立刻堆起讨喜的笑:“天帝严重了!司刑殿可是个好地方,三界六道,什么‘品种’的仙魔精怪都得来这儿‘观光’一番。不过嘛,”我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几位,“今儿这一拨,绝对是最名贵的‘品种’,聂容是由衷喜欢!”
话音未落,两道截然不同的视线便如实质般从天帝身后射来。一道寒冽如冰刃,一道温煦似暖阳。我下意识地避开那道冻人的冷芒,视线便直直撞进了问茶含笑的眼眸里。他眼中笑意加深,仿佛在无声回应着什么,看得我也不由得咧开了嘴。
“哼!”天帝一声冷哼,直接越过我,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右下方那张宽大的座椅上。他目光如炬,直射向我:“听说,却霜同意你下界为人了?”
彼时,我正与问茶进行着心照不宣的“眉目传情”,反应慢了半拍。
问茶步履轻移,擦过我身侧时,带着笑意的低语恰到好处地飘入耳中:“聂容大人,天帝在问话呢。”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却霜仿佛全然未闻殿内这番动静,早已面无表情地坐回了他之前的位置,周身寒气更甚。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那冰封般的侧颜上,眉头微锁,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心事重重。
我强压住心底因那寒意而泛起的异样,赶紧扭回头,对着天帝堆起笑容:“呃!是,是!承蒙紫徽帝君开恩,只待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