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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桩命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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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泻而下。
雨点成了长鞭,来回笞打着大地。
代熄因在家门口彻底醒了过来。
他的衣服湿透了,单薄的布料粘着体肤,滴答,滴答,身下一滩水。
钥匙插入锁孔,他踏进家里,不知道天气是什么时候变坏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殡仪馆,又是怎么回到了家门口,对他而言,从快要将他溺亡的鲜血中逃离出来后,再度睁眼就是这里。
后来代熄因知道了这种状似心理跳闸的现象有一个专业名词。
叫做,解离。
虽然没有凭空出现的记忆,但是代熄因很清楚出现在这的理由——
想起代迁逾。
换了衣服,他打开代迁逾的房间。
听家里人说,代迁逾在出嫁之前还住在家里,即便嫁出去半年,很多东西也依旧没有拿走。
而这些属于代迁逾的东西,一定承载着两个人相处的点滴,能够用来补全记忆。
这里没有人进来过。
他,葛昭,代群,逄悉,大家都不想触碰到最伤心的那块地方。
或者说,大家都不愿意面对代迁逾已经离开的事实。
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代迁逾就还活着。
她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大家在东边的时候她在西边,大家回房睡觉的时候她去大厅吃饭,大家在大厅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又回房间休息了。
代熄因不肯承认事实。
而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矛盾的。
他怕想不起代迁逾就会忘记所有对她的情感。
他怕想起代迁逾就要面对她死亡的痛苦。
可他必须想起来。
想起来,才能抓住真凶。
想起来,才能为代迁逾报仇。
哪怕代价巨大,哪怕情绪崩溃,他也必须想起来。
这不是选择题。
这是必答的课题。
属于代迁逾的房间正对着阳光方向,平日里明媚可爱,风雨不败,人看了心情也会变好。
可此刻,它昏暗无比。
倾盆的雨铺在窗上,外界没有阳光,里面更是没有。
衣柜空荡,散发着一股霉味,光秃秃的栏杆横在中间,衣服都被带走了。
床没有铺,木板翘起的根尖刺挠挠的,桌面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四处落了薄薄一层灰。
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触发不了什么记忆,找到最后,代熄因目光所及的是一本相册。
翻开第一页,印入眼帘的就是两个小娃娃的照片。他们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包着一样品牌的纸尿布,一上一下分别定格。
上面的娃娃把玩着从嘴里抠出来的奶嘴,玩了一会儿哈喇子直流,听见了叫唤抬起头,正好被抓拍,最显眼的成了黑豆大的眼睛。
下面的娃娃一颗脑袋又圆又饱满,大大的眼珠子亮堂堂的,视线从手里的拨浪鼓转移到了相机镜头前,两张脸蛋乍一看,还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代熄因却清楚,上面的是他,下面的,是代迁逾。
他哪里会记得他与她小时候的样子,只不过两张相隔五年的照片放在一起,配合着旁边的摆饰,不难判断出先后关系。
接着往后,一连好几张都是普通的风景照,翻不出什么记忆的浪花,再跟着的,是代迁逾丰富多彩的生活。
她在国外长大,上学,从小就接触着最稀奇的新鲜玩意儿,搭配最时髦的装扮,牛仔短上衣,尖头高筒靴,丝巾围脖腋下包,再配上一个大墨镜。
她的课外的活动也十分丰富,去博物馆与艺术馆参观价值连城的展品,去恐龙公园与迪士尼乐园体验与众不同的项目,还有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门口留下值得珍藏的纪念……
她的笑容永远纯真,即便你真的从未认识她,也会从照片中感受到热烈的美好。
毫无疑问,国外的生活于她而言,一定是充实与快乐的。
但在几张照片后,背景却回到了盛川,而照片的主角,也从她,变成了他们。
代迁逾记录着代熄因叛逆期的各种小细节。
从她刚回来的时候,他的防备与疏离,到两人熟悉之后,经常到处去玩。
在西湖公园前为了找最合适的光线,同一个动作拍了不下十个地方。
“再继续捣鼓下去,人得抽筋了。”照片里传来了他们的笑声,一句并不是很好笑的话,也能笑得人仰马翻。
七八页的西湖公园下,是他在动物园前摆了个帅气的姿势,面向铁笼中杂耍的老虎,高大威猛的森林之王站在大球上灵活的移动,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
拿着镜头的人对他说:“往前一点,狮子都被你挡住了!”
分明只是一张张的纸片,可这个声音不断出现后,画面竟然能够短暂地动了起来。
丰盛的美食,精致的路牌,湛蓝的天空,奇形怪状的云朵。
代迁逾出现以后,代熄因能够留下故事的也逐渐变多。
每张照片蜻蜓点水地碰撞记忆,又一哄而散地转身离开。
照片里亲密无间的人,眼下却形同陌路。代熄因只能一次一次地蓦然明悟,噢,原来代迁逾很挑食,不爱吃青菜不爱吃蛋黄,原来代迁逾胆子很大,连鬼屋都敢一个人玩,原来代迁逾曾经为他做了很多,原来代迁逾曾经与他那样姐弟情深。
不算厚实的一本相册,代熄因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脑中的声音一点点具象化,耳畔的动静忽远忽近,他身临其境感受着。
却陡然反应过来——
这是真的开门声!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葬礼现场。
谁会回来?
代熄因第一时间起身,把房门反锁。
仔细一听,玄关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仿佛丛林中一条悄无声息的野兽,锁定了猎物,欲一击致命。
即便他身为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性,也不会盲目相信自己有对抗未知的能力,蹑手蹑脚抵靠在房门边上,聆听见敲门声与扭动门把手开门未果的声音响起,代熄因屏息凝神,全身绷紧了,立刻拨打110。
在按下拨通键的前一刻,门外的人大喊:“熄因!你在里面吗?!”
声音一出,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
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虚惊一场。
打开门,代熄因看见逄悉轻喘着气:“姐夫,你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怎么来?葬礼上没看见你,爸妈都慌神了,打你电话不接,殡葬的后续程序还没完,他们又不能离开,只能让我四处找找,我想着你失忆了,多半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就依次去了我家,医院,然后是这里。”
逄悉语速飞快,呼吸稍微放缓了,咽了唾沫,又后怕地教训道,“你不知道你现在处境多危险吗?还敢擅自行动!”
代熄因没有解释。
等他训完,一言不发跟着他走下楼,关上车门的时候说:“姐夫,你带我去西湖公园,动物园还有游乐园看看吧。”
车内倏忽安静得吓人。
逄悉的神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用说,也知道他想问代熄因怎么到现在了,还有玩乐的心思。
“也许我能从实地找回记忆。”代熄因恳切地说,“姐夫,我想记起和姐姐有关的事情。”
“你……”
逄悉试图劝些什么,出了口却迟迟没有后文,盯了他良久,唏嘘地摇头:“好吧,但你得听我的,绝不能乱跑。”
西湖公园和游乐园在一条路上。
正值阴雨天,根本没有人会来这些地方玩,平日里的欢声笑语都被掩盖在大雨滂沱中,脚下的泥印通向检票口,售票员也对这种时刻来人,并且还要入园感到惊奇。
两把黑色的伞一前一后,不是为了观摩,在园内移速飞快。
代熄因根据照片里的场景与设施,一处处找过去,一处处接近,一处处比对,一处处触碰。
可惜大脑和死机一般,再激发不出一丁点过往的碎片。
心脏沉入底端。
去动物园的路上,代熄因忽而发问:“姐夫,在你眼中,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逄悉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说话的声音很轻:
“她很好,各个方面的好,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她会提醒我天冷穿衣,早点休息,会给我分享当天的美食,告诉我什么太辣了不要吃,什么味道刚好下次和我一起去吃,她会在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悉心准备各种惊喜,也会在朋友有需要的时候二话不说挺身而出,我们几乎不吵架,她包容,有耐心,有让周围人快乐的能力,是她让我觉得,原来婚姻并不是枷锁,而是港湾……”
说起代迁逾,逄悉陷入了回忆之中。
口中有很多可以形容的词汇,拼凑曾经相濡以沫的爱人。
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生活瞬息万变,再回首,物是人非,徒留抱憾。
意外来得太猝不及防,好比一颗巨大的石头落在平坦的地面上,震碎了泥土,压扁了中心的人,也让周围的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洞中。
它毁掉的从不只是一个人的生活。
没有预兆,每个人都没办法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作出反应。
当那辆堪比巨石的车从左边冲出来,直直撞向驾驶座的时候,状况外的人思维还停留在珍视之人离去的悲伤自责中,难以自抑。
灵魂出窍,躯体失控,根本来不及打转方向盘,也无法用其他方式避开。
也许这场撞击并不会夸张到车毁人亡。
可代熄因的脑袋上还有伤口。
尽管逄悉第一时间扑过来伸手护住了他,他还是因为剧烈的震击出现了突发性失明的症状。
刺耳的急刹在黑暗里如同爆裂的气球。
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