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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雪松下的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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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热在冻土下无声奔涌,小屋里的暖意也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浸润着每一寸空间。孟时深和良枝影,像两株终于找到彼此缠绕方式的藤蔓,在这短暂而珍贵的几天里,汲取着劫后余生的安宁与汹涌爱意的滋养。
阁楼的小窗被晨光点亮,不再是灰蒙蒙的压抑,而是流淌着蜜糖般的暖金色。孟时深侧躺着,指尖缠绕着良枝影一缕微凉的乌发,目光描摹着他沉睡的轮廓。那总是微蹙的眉心彻底舒展,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唇色也恢复了些许健康的淡粉。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孟时深的心像被温水泡着,又软又满。他忍不住低下头,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良枝影光洁的额角。
良枝影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墨黑的瞳仁初时带着朦胧的睡意,在对上孟时深专注而温柔的目光时,瞬间漾开清澈的暖流。他下意识地往孟时深怀里缩了缩,脸颊蹭着他温热的颈窝,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小兽般的轻哼。无需言语,这依恋的姿态就是最熨帖的回应。
然而,静谧的晨光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终究还是悄然滑入。孟时深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一封带着单位标志的通知邮件安静地躺在那里。
孟时深的目光扫过屏幕,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在良枝影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枝影……”
“嗯?”良枝影在他怀里应着,鼻音慵懒。
“院里……催我回去了。”孟时深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安宁,“数据分析和项目结项报告……需要我回去主持。”他顿了顿,感受到怀里身体的瞬间僵硬,立刻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恳求:“跟我一起走,好不好?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家”这个字眼,被他咬得格外清晰、郑重。
良枝影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孟时深的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许久,他才闷闷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轻轻开口:
“我……想留下来。”
孟时深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枝影……”
“听我说完,”良枝影微微抬起头,墨黑的眼瞳里没有了往日的挣扎和恐惧,只有一种沉淀后的、近乎澄澈的坚定,“不是拒绝你,也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他看着孟时深眼底瞬间涌起的失落和担忧,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我只是……想等等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向往,“等春天来的时候,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投向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外面依旧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你说过,地壳每分每秒都在移动,就像候鸟终将归巢。你说过,春天……一定会来。”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孟时深,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我想亲眼看看,这片冻土……是怎么一点点活过来的。想听听……冰雪消融的声音,想看看……第一棵草芽是怎么顶开积雪,想找到……你探测到的地热暖流,是不是真的能让冰河解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依赖:“而且……你说过会回来的。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等春天。”
不是拒绝,是等待。
不是推开,是锚定一个共同的未来。
是相信他的承诺,也是相信这片土地终将兑现的生机。
孟时深看着良枝影眼中那前所未有的平静光芒,看着他唇角那抹带着希冀的浅笑,心头翻涌的失落和焦灼,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缓缓抚平。他读懂了这份等待的重量——这是良枝影用自己的方式,在确认他许诺的春天,也是在确认他许诺的归期。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将良枝影重新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嵌进骨血里带走。他把脸埋进良枝影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好。我答应你。”
“等我。处理完所有事情,我立刻回来。”
“我们一起……等春天。”
***
离别的清晨,天空是罕见的、水洗过般的湛蓝,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翳。久违的阳光慷慨地倾泻而下,将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小镇映照得一片耀眼的银白,空气清冽得像刚融化的冰泉,吸一口,带着松针和雪沫的冷冽芬芳。
镇口的空地上,那几棵虬枝盘曲的老雪松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在灿烂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同披挂着水晶的卫士。孟时深背着半旧的登山包,穿着深色的冲锋衣,站在雪地里,身形挺拔,笑容温和,与前来送别的镇民一一道别。
“孟老师,路上当心啊!雪化了路滑!”杨婶絮叨着,把一个装着热乎烙饼和煮鸡蛋的布包塞进他手里,眼圈有点红,“早点回来!枝影一个人在这冷清地方,我不放心!”
“杨婶放心,我会很快。”孟时深笑着接过,温声应道。
“孟老师,谢谢您啊!要不是您……”小翠的爷爷罗老爹拄着拐杖,声音沙哑,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感激。孟时深连忙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罗老爹,您客气了,好好养身体,听良医生的话。”
“孟老师……”小翠躲在爷爷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里满是不舍。孟时深蹲下身,揉了揉她扎着红头绳的小辫子,声音放得极柔:“小翠乖,听良医生和爷爷的话,等春天来了,孟老师给你带新故事书回来。”
良枝影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位置,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衣,脖子上围着孟时深留下的那条厚实围巾。他没有上前,只是安静地看着孟时深与每一个人说话、道别。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得他墨黑的眼瞳格外清亮。他紧抿着唇,双手插在宽大的衣兜里,指尖却无意识地、用力地蜷缩着。
终于,所有的告别都已完成。送行的镇民们默契地退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孟时深转过身,目光越过几步的距离,笔直地、深深地落在良枝影身上。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轮廓,雪松的冰凌在他肩头跳跃着细碎的光芒。
他一步一步,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到良枝影面前。站定。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之遥。清冽的空气里,松香和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无声交织。
没有多余的话语。
孟时深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坚定,轻轻握住了良枝影插在衣兜里的、那只微凉的手。指尖交缠,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然后,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在漫天倾泻的金色阳光里,在挂满冰晶、闪耀如钻石的雪松树下——
孟时深微微低下头。
良枝影微微仰起脸。
一个吻,轻柔地、珍重地,落在了彼此的唇上。
没有深入,没有缠绵。只是唇瓣相贴,传递着最纯粹的温度和最郑重的承诺。阳光穿过雪松的枝桠,斑驳地洒落在他们相贴的侧脸上,如同神圣的加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风声,镇民的呼吸声,雪松冰凌融化的细微滴答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唇上传来的、那清晰而温暖的触感,如同烙印,刻进彼此的灵魂深处。
吻,短暂地分开。
孟时深依旧握着良枝影的手,指腹在他微凉的掌心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深深地望进良枝影清澈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誓言:
“等我回来。”
良枝影看着他,看着阳光在他眼底跳跃的光芒,看着那里面只为自己一人盛放的温柔和笃定。心中最后一丝离别的阴霾被这阳光和承诺彻底驱散。他用力地、极其郑重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温暖的手,唇角弯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如同冰雪初融般干净而明亮的笑容。
“嗯。”他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阳光的力量:
“我等你。”
孟时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笑容、这个承诺,连同这片阳光下的雪松小镇,一起刻进心底。然后,他松开手,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镇外那条蜿蜒伸向远方的、被阳光照亮的雪径。
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身后那道目光,会一直追随着他,如同锚定归航的灯塔。
而那座挂着冰凌的雪松下,那个裹着旧棉衣的身影,会一直站在那里,守着一个关于春天的约定。
雪径上,阳光将孟时深的背影拉得很长。雪松的冰凌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风铃般的清响。冻土之下,那被探测到的地热暖流,正遵循着亘古的脉动,坚定而温柔地,向着阳光普照的地表,悄然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