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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带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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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几幢低矮房屋的轮廓终于穿透风雪出现在视野中时,孟时深明显松了口气。推开杨婶家那扇沉重的木门,喧嚣的人声和暖烘烘的气息瞬间将他们包裹。炉火烧得正旺,铁皮炉筒子被烤得微微发红。齐小川正坐在炉边的小马扎上,捧着一个大搪瓷缸子吸溜吸溜地喝着热水,一脸百无聊赖。杨婶则在柜台后面打着毛衣。
“孟老师!”齐小川一眼看到狼狈进门的两人,惊得差点跳起来,搪瓷缸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我的天!您这是怎么了?”他慌忙放下缸子冲过来,想扶孟时深。“没事,摔了一跤。”孟时深摆摆手,阻止了齐小川的搀扶,自己拄着地质锤走到火炉边那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旁,小心地坐下。他卸下背包,长长吁了口气,暖意包裹着冻僵的身体,左腿的疼痛似乎都缓和了些。“摔了一跤?在哪儿摔的?严不严重?”齐小川像只炸毛的麻雀,围着孟时深团团转,一脸焦急,“我就说这鬼地方邪门!您非得自己去!”杨婶也放下毛线针走了过来,胖脸上带着真实的关切:“哎哟,孟老师,伤着哪儿了?严不严重?要不要让良医生给看看?”她看向站在门边、正拍打着身上雪沫的良枝影。良枝影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拍掉最后一点雪,没有看杨婶,目光落在自己臂弯里那条肮脏的围巾上,低声道:“扭伤,可能骨裂。需要固定,静养。”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淡,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判断。“骨裂?!”齐小川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那怎么办?这地方连个正经医院都没有!孟老师,我们得赶紧回去!”孟时深靠在藤椅里,闭着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似乎被齐小川的咋呼吵得头疼。“回不去。”他睁开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路封了,车也陷了,仪器还没修好。急有什么用?”“那您的腿……”“死不了。”孟时深打断他,目光转向杨婶,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惯有的温和笑容,“杨婶,给您添麻烦了。还得在您这儿多叨扰几天。”他的视线扫过柜台后面墙上那张写着价目的红纸,“房钱,按您的规矩来。”杨婶一听这话,刚才的关切立刻被一种精明的热情取代:“哎哟,孟老师您这话就见外了!安心住下养伤!我杨婶这儿别的没有,火炕烧得热乎,保管您住得舒坦!至于房钱嘛……”她搓了搓手,笑容可掬,“您也知道,这大雪封山的,东西金贵……不过您放心,良医生作证,我杨婶绝不乱要价!”她不忘拉上良枝影。
良枝影没接话,他走到门后的挂钩边,将自己那条沾满泥雪的深棕色围巾挂了上去。冰冷的、脏污的羊毛垂下来,与旁边挂着的一条干净围巾形成刺眼的对比。他背对着众人,动作很慢。孟时深的目光在良枝影的背影和那条脏围巾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杨婶笑道:“理解,应该的。对了杨婶,还有个事想麻烦您打听打听。”
他微微坐直了些,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我们这次探测,需要找一个熟悉附近山地地形,特别是了解一些隐秘小路和地质异常点的向导。报酬好说。您看镇上或者附近村子,有没有合适的人?”杨婶一听“报酬好说”,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皱起了眉,胖胖的手指挠了挠头:“向导?这……孟老师,不是我不帮忙。您看看这天气,看看这雪!年轻力壮的,谁愿意这时候往山里钻?太危险了!再说,现在封山,能走的小路都让雪埋了,老猎户也不敢打包票啊。”她连连摇头,“难,太难找了。”
齐小川在旁边愁眉苦脸:“完了完了,向导找不到,孟老师您腿又伤了,这项目……”孟时深脸上温和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藤椅扶手,显然也在思考这个困境。炉火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水壶的嘶鸣。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众人、站在门边阴影里的良枝影,缓缓转过了身。炉火的光芒跳跃着,照亮了他半边脸。他墨黑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淀、凝聚。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愁眉苦脸的齐小川,扫过正在努力思索的杨婶,最后落在藤椅上那个眉头微锁、左腿不自然蜷曲着的年轻地质学家身上。
那条沾满泥雪的围巾,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像一道无声的注脚。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炉火暖光笼罩的范围。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微哑,像很久没有说过长句,带着点生涩的阻滞感,却清晰地穿透了炉火的噼啪声:“我……认识路。”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但肆虐一夜的风雪总算是歇了口气,只剩下细碎的雪沫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良枝影推开杨婶家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孟时深已经等在院子里了。他拄着那根临时充当拐杖的地质锤,左脚踝处被杨婶用厚布条和旧棉花仔细地包裹过,肿虽然没消,但看起来稳固了不少
“早。”孟时深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气息在清冽的晨雾里凝成一团白气。他今天换了一件深蓝色的抓绒衣,外面套着冲锋衣,精神看起来不错,仿佛昨天掉进陷阱的狼狈已随着风雪远去。良枝影点了点头,墨黑的眼瞳在他裹着的脚踝上短暂停留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自己那条洗得发白、却足够厚实的深棕色围巾,率先迈步走向镇外。孟时深拄着“拐杖”,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积雪依然很深,踩下去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有了良枝影在前方引路,今天的探测顺利了许多。
良枝影对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山林异常熟悉,他能准确地避开那些看似平整、实则下面是松软雪壳或暗藏沟坎的危险区域,选择最坚实、相对好走的路径。他沉默地走在前面,背影挺直,像一道在雪野中移动的、可靠的标记。孟时深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偶尔停下来,在良枝影选定的安全位置,放下仪器箱,取出设备进行短时间的定点测量。“这片洼地,夏天积水很深。”良枝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他停在一个被积雪覆盖、地势略低的地方,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孟时深正蹲着调整仪器参数,闻言抬起头,有些意外。这是今天早上良枝影主动说的第一句与探测无关的话。“哦?是季节性湿地?”他感兴趣地问,目光扫过周围的地形。“嗯。”良枝影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光秃秃的树林,“以前有鸟在这边筑巢,水退了就没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孟时深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那一点点……也许是怀念?也许只是单纯的记录?“什么样的鸟?”孟时深顺着他的话问,试图打开更多话题。他收起仪器,拄着“拐杖”站起身。“赤麻鸭。”良枝影回答,简洁依旧,但至少给出了名字。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孟时深跟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很漂亮的鸭子。雄鸟头颈是那种亮铜绿色,对吧?叫声也挺特别。”他努力调动着自己不算丰富的鸟类知识。良枝影的脚步似乎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侧过头,墨黑的眼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仿佛没料到孟时深会知道这个。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虽然没有展开,但这微小的互动,像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让两人之间那种坚硬的沉默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接下来的路程里,孟时深偶尔会指着一些特殊的岩石露头或地形特征简单解释几句地质构造,良枝影虽然依旧话少,但会微微点头表示在听,甚至有一次,在孟时深指着一处断层痕迹时,他低声补充了一句:“这里,雪崩过。”
气氛比昨日那沉默的同行,缓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冰冷的雪野似乎也因这微弱的交流而有了些温度。日头渐渐升高,穿透稀薄的云层,在雪地上投下两人一前一后、拉得长长的影子。探测点的数据采集基本完成,虽然孟时深脚伤不便,进程慢些,但还算顺利。“差不多了,”孟时深看了看腕表,又望了望开始西斜的日头,“今天辛苦你了,良医生。我们回吧?”
他看向良枝影。良枝影点了点头,转身,踏上回镇的小路。孟时深拄着“拐杖”,跟在他斜后方。就在他们绕过一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灌木丛,距离镇子已经不远时,一个尖锐、带着哭腔的童音撕破了雪后的宁静,像一把冰锥猛地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