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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径上的挽歌 ...

  •   “良医生!良医生——!”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臃肿红花棉袄、扎着两条乱糟糟麻花辫的小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镇子方向朝着他们狂奔而来。她跑得跌跌撞撞,小脸冻得通红,上面糊满了泪水和鼻涕,眼睛里是巨大的、纯粹的恐惧。是小翠。良枝影认识她,罗爷爷的邻居家孩子。“良医生!快!快救救我奶奶!”小翠冲到近前,一把死死抓住良枝影的棉衣下摆,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奶奶……奶奶她突然倒了!抽……抽得好厉害!眼睛……眼睛都翻上去了!呜呜呜……你快去看看啊!”
      良枝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墨黑的眼瞳里,刚才那点因为顺利探测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平和瞬间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职业医生面对急症时本能的锐利和紧绷。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顾上安抚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翠,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甩开小翠的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拔腿就朝着镇子方向狂奔而去!
      “在哪里?”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厉声问,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变调,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平淡。“家……家里!”小翠哭喊着指向镇子西头。孟时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他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顾不上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咬紧牙关,拄着地质锤,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拼命跟上良枝影狂奔的背影。
      沉重的仪器箱在他背上剧烈地颠簸着。良枝影像一道离弦的箭,冲进了小翠家低矮破旧的土屋。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浑浊的老人味和柴火烟味。
      炕边地上,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蜷缩着,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四肢扭曲僵直,口角溢出白沫,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倒气声。她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瞳孔似乎已经有些散大,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
      “奶奶!奶奶!”小翠哭喊着扑过去,被随后冲进来的孟时深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护在身后。良枝影已经跪倒在老人身边。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动作却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近乎暴烈的专注。他迅速解开老人棉袄领口的盘扣,让她的头偏向一侧,防止呕吐物窒息。手指飞快地搭上老人冰冷僵硬的脖颈动脉——搏动极其微弱、紊乱!“心梗!”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声音紧绷得像随时会断裂的弓弦。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旧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巧的棕色玻璃瓶和一支一次性针管。没有消毒棉,他直接用牙齿咬掉针管帽,动作迅捷地将药液吸入针管。他一把撕开老人手臂上单薄的内衣袖子,甚至顾不上找血管,凭着经验和触感,直接将针头刺入肌肉,将一管强心剂猛地推了进去!
      老人剧烈的抽搐似乎稍稍缓了一瞬,但青紫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没有任何改善。良枝影毫不犹豫,双手交叠,压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开始进行标准而有力的胸外按压。每一次下压,都伴随着他身体微小的起伏和额上滚落的汗珠。按压三十次,他捏住老人的鼻子,俯下身,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嘴唇用力吹气。如此反复。
      “小翠!你奶奶平时吃的药呢?”孟时深一边紧紧护着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女孩,一边急声问道。他目光扫视着屋内,寻找可能的药物线索。小翠只是拼命摇头,哭得说不出话。良枝影的急救还在继续。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老人毫无反应的脸,那墨黑的瞳孔深处,是疯狂燃烧的火焰,是不顾一切的搏斗,是绝不肯放弃的执拗。每一次按压,每一次人工呼吸,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力气和意志,仿佛要将自己滚烫的生命力强行灌注进那具正在迅速冷却的躯壳。
      “不行……这里不行!”孟时深看着老人毫无起色的状况,又看了一眼良枝影近乎透支的体力,当机立断。他猛地转向小翠:“小翠!听我说!去找人!找村里最有力气的男人!越多越好!快!就说抬你奶奶下山!快!”小翠被他严厉的语气惊醒,愣了一下,随即像被鞭子抽到一样,转身哭喊着冲出了门:“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奶奶!”

      很快,几个被小翠哭喊声惊动的邻居壮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景,都倒吸一口凉气。“快!找门板!或者结实的木板!做担架!”孟时深立刻指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动作快!来不及了!必须马上下山送医院!”良枝影的急救动作没有停。他仿佛没听到周围的嘈杂,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手下这具微弱的生命体征上。
      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也只是用力眨一下,手上的按压和人工呼吸依旧精准、有力,只是频率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简陋的担架很快用门板和绳子匆匆绑好。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还在抽搐、但气息已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老人抬上担架。“良医生!走!”孟时深一把抓住良枝影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良枝影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似乎才从那种极致的专注中抽离。他看了一眼担架上毫无生气的老人,墨黑的瞳孔里那团搏命的火焰似乎摇晃了一下,闪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预感般的绝望。但他没说话,只是迅速抓起自己的布包,踉跄着跟上抬担架的队伍。一行人冲出土屋,冲进了茫茫雪野。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死神之手疯狂压缩。抬着担架的汉子们咬着牙,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奋力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深雪无情地吞噬着他们的力气。担架在颠簸中摇晃,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良枝影紧跟在担架旁。他不再做胸外按压,但他的手始终搭在老人的手腕上,指尖感受着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飘忽的脉搏。
      他的另一只手,紧握着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脸在冰冷的空气中白得像雪,嘴唇紧抿,没有丝毫血色。那双墨黑的眼瞳,死死地盯着担架上老人青紫的面容,里面翻涌着焦灼、不甘,还有一种越来越浓重的、仿佛被冰水浸透的灰暗。孟时深拄着“拐杖”,拖着伤腿,拼尽全力跟在队伍最后面。他的额发也被汗水浸湿,每一次迈步,脚踝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顾不上这些,目光紧紧锁在前方的担架和良枝影那僵硬、紧绷、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背影上。
      他清楚地看到,良枝影搭在老人腕间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看到,良枝影望向老人面庞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正在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地熄灭。“快!再快点!”抬担架的汉子嘶哑地互相催促着,沉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大片白雾。然而,下山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厚厚的积雪,崎岖不平的山路,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沼泽,死死拖拽着他们前进的步伐。距离最近的、能通车的公路,还有至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对于一个突发心梗、生命体征已经微弱到极点的老人来说,无异于天堑。
      突然,良枝影搭在老人腕间的手指,猛地一颤!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瞬间僵直!
      他停下了脚步。抬担架的汉子们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困惑又焦急地看着他。良枝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他凑近老人的脸,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颤抖着,拨开了老人紧闭的眼睑。
      瞳孔。已经彻底散大、固定。像两颗蒙尘的、失去所有光泽的黑玻璃珠。
      没有一丝光反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呼啸的风声,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小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变得模糊不清。
      良枝影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维持着那个检查瞳孔的动作,一动不动。
      他像是变成了一尊冰雕,凝固在漫天风雪的山路上,凝固在担架旁。只有他那双墨黑的眼瞳,清晰地映着老人毫无生气的脸庞。那里面,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甚至不是绝望。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垮、灵魂被彻底抽空的……空洞。一种所有努力被证明徒劳、所有希望被碾碎成齑粉后的……虚无。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搭在老人腕间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宣布死亡。

      没有叹息。

      没有眼泪。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脚下的雪,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依旧被积雪覆盖、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山路。寒风卷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拍打在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衣,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孟时深拄着地质锤,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走到了担架旁。他看了一眼老人灰败的面容和散大的瞳孔,又看向良枝影那张失去所有表情、只剩下空洞的脸。
      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孟时深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抬担架的汉子们也明白了。沉重的叹息声响起,夹杂着低低的咒骂和对这鬼天气的无奈。他们默默地将担架轻轻放在雪地上。小翠挣脱了旁边邻居的搀扶,扑到奶奶身上,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奶奶!奶奶你醒醒啊!奶奶——!”凄厉的哭声穿透风雪,在山谷间回荡,像一首绝望的挽歌。良枝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空洞的目光,越过痛哭的小翠,越过冰冷的担架,越过沉默的汉子们,投向远方。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将西边的天际染上一抹极其暗淡、极其惨淡的血红,冰冷地涂抹在无边的雪原上。那抹红,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铅灰色的天幕与苍茫的雪野之间。雪沫无声地飘落,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落在他苍白失温的脸颊上,也落在那副早已失去生命的、枯槁的容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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