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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安葬 ...

  •   凛冽的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低矮的土屋斑驳的墙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小翠家那扇破旧的木门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哀嚎的嘴。屋内,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挂在房梁下,光线被弥漫的烟气和凝重的气氛压得更加黯淡。奶奶冰冷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炕上,覆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旧被单。邻居们沉默地忙碌着。
      杨婶红着眼圈,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着老人枯槁的脸庞和双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熟睡的婴孩。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低声商议着,翻找着压箱底的、或许是为自己准备的寿衣。一个木讷寡言的汉子正蹲在屋角,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裁剪着粗糙的白麻布,准备制作孝服。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叶、湿冷的泥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亡特有的沉寂味道。
      小翠跪在炕沿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还在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她不再放声大哭,只是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破碎的、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邻居张婶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叹息。良枝影站在靠近门边的阴影里。他背对着屋内,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门外被风吹得乱舞的雪沫上。
      他换下了那件沾了泥土和汗水的旧棉衣,只穿着靛蓝色的毛衣,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从雪路上回来到现在,他几乎没说过话,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一层厚厚的冰壳,覆盖在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灰暗之上。他安静地看着邻居们忙碌,看着小翠无声的啜泣,仿佛一个游离在仪式之外的局外人,却又被无形的绳索牢牢绑缚在这片哀伤的中心。
      孟时深的脚踝经过一天跋涉和刚才的奔跑,此刻肿痛得更加厉害。杨婶找了根更趁手的木棍给他当拐杖。他没有去打扰忙碌的人们,也避开了小翠身边那令人心碎的压抑,目光最终落在了门边那个沉安葬默的身影上。他拄着木棍,慢慢挪到良枝影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同样沉默地看着门外翻卷的风雪,仿佛在给彼此一点缓冲的空间。炉膛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是这沉寂空间里唯一的节奏。
      过了许久,孟时深才低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听杨婶说,奶奶……以前经常给你留烤红薯?”良枝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投向门外无尽的灰白,但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起来。过了几秒,一个极轻的、几乎被风声盖过的单音节才从他喉咙里逸出:“嗯。”“是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下?”孟时深继续问,语气像在梳理一段悠远的记忆,带着温和的引导。他记得杨婶提过一嘴,说良医生小时候总爱往罗老爹和小翠奶奶家跑。这一次,良枝影沉默了更久。久到孟时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就在孟时深准备放弃时,一个低沉、带着一丝遥远回响的声音响了起来,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嗯。冬天……放学回来。”良枝影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量,又像是在抵抗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她总揣在怀里……捂得滚烫。剥开……皮是焦的,芯……甜得发软。”他的目光依旧没有聚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寒冷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是冰冷的金色,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一个裹着厚厚旧棉袄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揣着手,在树下踱着小步,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看见那个背着破旧书包、沉默着走来的瘦小男孩,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温暖的笑意,像揉碎了夕阳的光。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旧布仔细包好的、还带着她体温的烤红薯,塞进男孩冻得通红的手里……“她……会讲些旧事。”良枝影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山里的精怪……早年闹饥荒……还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孟时深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看良枝影,目光也投向门外那翻飞的雪沫。他能从这断断续续、极其克制的描述里,勾勒出那个温暖而坚韧的老人形象。一个在贫瘠土地上,用烤红薯和古老故事,笨拙地温暖着一个孤独敏感的孩子心扉的老人。
      这份情谊,对良枝影而言,分量恐怕重逾千斤。难怪他在雪路上的眼神会那样……空洞绝望。这份沉默的、深埋的温情,与他此刻面对死亡时那近乎冷漠的平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种对比,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孟时深一下。他见过很多种面对死亡的反应,悲痛欲绝的,麻木不仁的,强作镇定的……但像良枝影这样,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空,只余下一具在冰壳下无声碎裂的躯壳……这不仅仅是悲伤。
      这更像是一种……创伤的复现?一种被更深层痛苦所触发的、彻底的失语?孟时深的心底,那个模糊的猜测再次浮起,带着更清晰的轮廓。他犹豫了一下,侧过头,看向良枝影依旧紧绷的侧脸轮廓。那双墨黑的眼瞳深处,空洞之下,似乎涌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极其沉重的暗流。
      “良医生,”孟时深的声音放得更轻,更缓,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温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是不是也……经历过类似的事?”话问出口,孟时深就后悔了。这太直接,太冒昧。在这个哀伤的时刻,在这个显然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人面前,这近乎是一种残忍的刺探。果然,良枝影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他倏地转过头,墨黑的眼瞳第一次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惊痛和戒备,撞上孟时深的视线。那眼神里瞬间涌起的情绪如此复杂——有被看穿的狼狈,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有深沉的抗拒,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恐惧?或者别的什么?他只看了孟时深一秒,或许更短。
      随即,那锐利的眼神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烛火,迅速熄灭,重新沉入一片更深的、死寂的冰寒。他猛地转回头,下颌线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像一堵瞬间拔地而起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隔绝了所有试探和靠近的可能。孟时深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良枝影重新变得冰冷僵硬的侧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抗拒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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