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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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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尼亚转身快步离开医务室,生怕自己犹豫退缩把信拿回去。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吉洪扶住了差点滑倒的他。两人定格在这一刻——吉洪揽着万尼亚的腰,万尼亚凝视着吉洪浅色眼眸中的琥珀斑纹。电影里这种场景总会配上浪漫音乐给特写,现实中万尼亚却退后半步,整了整皮袄看向门廊挂钟。
"你还是要来看电影,"他说。吉洪突然皱眉:"嗯,就当告别。"他避开万尼亚的视线,像在为自己的话难为情,"要是上头问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指指天空,"我就说在欣赏优秀的苏联电影!"
"告别。"万尼亚无声重复,匆匆赶回工棚。
这段路他走得浑浑噩噩,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吉洪要走了,后天就走。
甩掉毡靴,胡乱挂好皮袄,万尼亚一头栽进枕头。那股公家被褥特有的气味,本该在多年出差中习惯的,此刻却刺得他鼻头发痒。床垫弹簧在隔壁咯吱作响,谢廖沙合上了书页。
"需要帮忙吗,伊万?"米沙轻声问。万尼亚把脸埋得更深,突然翻身对着炉火哑声道:"检查员后天就走。"声音背叛了他,他急忙用职业化的电话接线员腔调继续:"我知道给尤尔-托利奇写信的人是谁。还有,切博塔廖夫追谢廖沙是因为和科特科夫打赌一周内搞定他——"他抹了把仍带着里加烟味的脸,"夜校老师同志,你能帮上什么忙?"
米沙只是挑眉,火光为他瘦削的脸镀上圣像般的金辉。他抿嘴沉吟:"我和帕沙1952年在诺里尔斯克相识。"万尼亚哼了一声——他清楚那个父亲总是深夜归来的肃杀年代。"53年四月,我们同时被赦免。那时他比现在的谢廖沙还小。"
冰凉的手搭上万尼亚肩膀。"你觉得该告诉他?"万尼亚疲惫地问。
"不知道你具体指谁,"米沙的微笑让万尼亚明白他为何能当老师,"但我想是的。也许该告诉所有相关的人。这个国家沉默太久了——我们不能习惯沉默。"
书页沙沙声再次响起。万尼亚晃了晃发胀的脑袋去煮咖啡。磨豆的沙沙声、炉火的嗡鸣总能让他平静,像交响乐开场前的调音。他破例给谢廖沙也倒了一杯,叮当放在床头,披上皮袄去门廊抽烟。
吉洪带着他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和紧实卷发,就这样突破了他精心构筑的防线。这感觉就像小感冒发展成肺炎,咳得撕心裂肺。万尼亚灌下滚烫的咖啡,灼烧着早已被烟熏痛的喉咙。
回到"五人组"房间放下杯子时,万尼亚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那些被季玛的伐木电锯惊起的林鸟,明明听见了危险的轰鸣,却仍眷恋枝头不肯飞走。
当然,谢廖沙很想把痛苦、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日兹涅夫斯基同志身上,但他发现自己其实挺喜欢这个人——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不管米沙之前怎么评价那些骄傲自负的家伙。他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不用了,检查员同志,我确实不太好,但应该能自己处理好。"
日兹涅夫斯基眼中闪过一丝类似赞赏的神色,突然收敛了那种不符合中央委员会干部身份的嬉皮笑脸。
"你头发都湿了,会感冒的,快进屋吧。"
"您别想着送我回去了,伊万不在屋里——他这会儿应该在行政处准备看电影和跳舞。"
日兹涅夫斯基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到谢廖沙话中的讥讽。谢廖沙咽下喉头的硬块,叹了口气:
"是陪您跳舞,检查员同志。"他像个实习生般解释道,搓了搓冻僵的耳朵往工棚走去:"您请便吧......"
他想了想,终究没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口。推开工棚门,回到没上锁的"五人组"房间,他甩掉大衣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这种感受就像当初在戏剧学院录取名单上找不到自己名字时一样——满心空洞,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生活。怎么继续从季玛手里接过餐券,怎么直视光荣榜上他的照片,怎么面对科特科夫签收那些罐头和蔬菜的提货单。
其实只要再坚持一个半月:钻探和车间建设定在三月中旬土地解冻后开始,到时候伐木队就会完成工作转去其他工地。一个半月,说到底也不算太长,不过是他和季玛相处时间的六倍而已。
门砰地一声响,谢廖沙抬起头,不小心蹭到枕套上的口水印。窗外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隐约传来行政处方向手风琴婉转的旋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而昏昏睡去,现在被脚步声惊醒了。万尼亚背靠着关上的门,后脑勺抵在门板上,发现谢廖沙醒着便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说话很费力:
"切博塔廖夫来找过你,但我觉得你现在可能不想见他,就让他晚点再来。"
谢廖沙默默点头。他起身往炉子里添了柴,坐在万尼亚床边凝视火焰:
"等这事成了,共产主义大概已经在全球实现了。"他轻声说。万尼亚苦笑:"科列斯尼科夫同志可听不见这话。"
"我是认真的,万尼亚。"谢廖沙感受着炉火烘烤脸颊的温暖,眼睛始终盯着火焰,仿佛要借此抹去记忆中季玛掌间那簇跳动的火苗。"他怎么能这样?"
万尼亚没有回答。他慢吞吞地脱掉皮袄挂到印花布帘后的挂钩上,坐在凳子上把毡靴整整齐齐地摆到墙边,然后走到桌前窸窸窣窣地拆开咖啡纸包。谢廖沙注视着他——在窗外路灯的方形光斑里,万尼亚格子法兰绒衬衫下的肩胛骨轮廓若隐若现。
"我觉得,"万尼亚沉吟道,"季玛自己也后悔打这个赌。至少你走后,他看起来像是被倒下的树砸断了腿。"
按理说看到季玛难受,谢廖沙应该幸灾乐祸才对,但万尼亚的话却让他心头一紧:他居然还在为那个混蛋担心。无论多生气,他感受到的只有疼痛。
"总之你们需要谈谈。"万尼亚总结道。他把咖啡壶从炉子上取下,转身面对谢廖沙:"从小他们就教育我们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但说实话,有时候说出口比钻透冻土层还难。"
"你那位检查员找到你了?"这个问题让万尼亚浑身一颤。他背过身去专心倒咖啡,谢廖沙自言自语般点头:"看来找到了。谈得怎么样?"
万尼亚没有回答。他抓起杯子披上皮袄就往外走,头也不回。谢廖沙刷完牙,脱衣钻进被窝,却辗转反侧:万尼亚说得对,他们确实需要谈谈。而且说不定,季玛在打赌过程中真的动了心呢?这个卑鄙又诱人的念头让他有点恶心——每次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