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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逢故 ...

  •   许昌乐看着眼前的人,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赵倾恩也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这五年的时光一寸寸补回来。

      “殿...”许昌乐刚要行礼,赵倾恩已经一步跨进门内,反手关上了门。

      “此处无人,不必多礼。”赵倾恩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的手抬起来,似乎想碰碰许昌乐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你...瘦了。”

      许昌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殿下也清减了。”

      这句话打破了某种魔咒。赵倾恩收回手,勉强笑了笑:“进去说吧,这里不安全。”

      两人走进书房。许昌乐要掌灯,赵倾恩拦住:“月光就够了。”

      确实,今夜月色极好,银辉透过窗棂洒进来,屋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柔和的清光。她们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铺满。

      “昌乐。”赵倾恩先开口,这一次叫的是名字,不是官职,“这五年,你受苦了。”

      许昌乐摇头:“殿下在京城,才是真的辛苦。”

      这不是客套。许昌乐看得出,赵倾恩眼下的青黑,眉心的细纹,还有那双眼睛里深藏的疲惫——那是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才会有的痕迹。这五年,赵倾恩在深宫之中,面对的是手足相残的阴谋,是父皇病重的忧心,是朝堂上暗流涌动的凶险,比她这个在外为官的人,艰难何止百倍。

      赵倾恩苦笑:“辛苦倒不怕,只怕辛苦没有结果。”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你信中所说,我都查证了。五弟...赵珏,他确实与北境有勾结。三个月前,北境三王子以商队的名义秘密入京,在五皇子府住了三日。我安插在府中的眼线回报,他们密谈的内容涉及割让北境三州,换取北境出兵助他夺位。”

      许昌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证实,还是感到一股寒意:“陛下可知?”

      “父皇...”赵倾恩眼中闪过痛色,“父皇如今一日中只有一两个时辰清醒。太医院说是积劳成疾,但我暗中查过,父皇的汤药有问题。淑妃每隔三日就会亲自送一碗‘安神汤’到寝宫,说是娘家求来的秘方。我买通了一个试药的太监,那太监喝了汤后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后浑浑噩噩,三日前‘失足’落井死了。”

      许昌乐倒吸一口凉气:“殿下可有证据?”

      “证据都随着那太监沉入井底了。”赵倾恩握紧了拳头,“淑妃做事滴水不漏,那口井第二天就被填平,说是晦气。我派人暗中挖掘,只找到太监的尸首,药碗早已不见。”

      沉默笼罩了书房。月光静静地流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起。

      许久,许昌乐开口:“殿下可记得三年前,二皇子病逝前的症状?”

      赵倾恩蹙眉:“二哥原本只是风寒,御医开了药,却越吃越重,最后咳血而亡。当时太医院给的结论是‘寒邪入肺,转为肺痨’。”

      “我查阅过当年医案,”许昌乐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二皇子所服药方中有一味‘龙胆草’,适量可清热,过量则伤肝。而据当时伺候的太监说,药是五皇子亲自端去的。”

      赵倾恩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苍白:“那时五弟才十六岁...”

      “若是十六岁便有如此心机,如今更加可怕。”许昌乐目光沉静,“我已派人暗中调查当年经手药方的太监宫女。多数已不在人世,但有一人,三年前被放出宫,如今在京郊种田。此人至关重要,若能找到他,或许能揭开当年真相。”

      “此事我来办。”赵倾恩立刻说,“我在宫中人手比你多,查起来方便。你刚回京,不要贸然动作,五弟和淑妃一定已经盯上你了。”

      许昌乐点头:“我回京途中,遭遇四次袭击。最后一次在清河渡口,若非陆掌柜及时接应,恐怕已沉尸河底。”

      赵倾恩的手猛地抓住许昌乐的衣袖:“你受伤了?”她的目光急切地在许昌乐身上扫视,最后落在左颊那道浅浅的疤痕上,“这是新伤?”

      许昌乐微微一怔。那道疤很浅,白天都不易察觉,没想到赵倾恩在月光下竟一眼就看到了。

      “最后一次刺杀留下的,不妨事。”她轻声说。

      “怎会不妨事?”赵倾恩的声音颤抖起来,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昌乐,这五年...你受苦了。”

      她的指尖冰凉,触在皮肤上却带来滚烫的触感。许昌乐的身体僵住了,血液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退去,留下一片空白。五年了,整整五年,没有人这样触碰过她,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没有人用这样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殿下...”许昌乐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臣...”

      “不要自称臣。”赵倾恩打断她,手没有收回,反而更贴近了些,“在这里,没有长公主,也没有罪臣,只有赵倾恩和许昌乐。就像五年前那样,就像我们在御花园对弈,在藏书阁读书,在月下谈天下苍生那样。”

      许昌乐的呼吸乱了。月光下,赵倾恩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有担忧,有心疼,有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那是许昌乐五年来只在梦中见过的东西。

      她握住了赵倾恩的手。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只因为常年握笔而指腹有薄茧,一只因为养尊处优而柔软细腻,但此刻,它们都在微微颤抖。

      “殿下可知,”许昌乐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在被贬的那些日子里,我常梦见你。梦见我们在御花园对弈,我故意输给你半子,你笑着说‘许大人让棋了’;梦见我们在藏书阁读书,你指着《盐铁论》中的一段,问我‘若为国君,当重农战还是重民心’;梦见我们在月下谈天下苍生,你说‘若能改变这世道,让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让女子也能读书明理,那该多好’。”

      赵倾恩的眼眶红了:“我也梦见你。梦见你一身青衫立于朝堂,字字珠玑,驳得那些老臣哑口无言;梦见你为我讲解兵法,在沙盘上排兵布阵,神采飞扬如少年将军;梦见你离京那日,在十里长亭回头,晨雾中你的身影那么单薄,我多想冲过去拦住你,可我不能...”

      “那时我便想,”许昌乐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清晰地落在赵倾恩心上,“若我为男子,定要求娶殿下。我会考状元,入翰林,一步步往上走,直到有资格站在殿下面前,说一句‘倾恩,我心悦你’。”

      赵倾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一颗一颗,晶莹如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她没有擦,任由泪水滑落,声音却异常坚定:“那现在呢?”

      许昌乐看着她,看着这个她思念了五年、牵挂了五年、如今就在眼前的人,眼神温柔而坚定,如同五年前那个月夜,她们在荷花池边并肩而立时一样。

      “现在我知道,情之所钟,无关男女。”许昌乐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我只是个被贬的芝麻官,如今更是连真实姓名都不能用。而殿下是长公主,是先帝嫡女,今上最宠爱的女儿。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赵倾恩的手反握住她的,握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若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做长公主了呢?”

      许昌乐愣住了。

      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照在赵倾恩的脸上。那张总是温和示人的脸此刻满是决绝,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燃着火焰——那是许昌乐从未见过的火焰,炽热,危险,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若我想坐上那个位置呢?”赵倾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许昌乐心上,“若我想改变这个‘女子不能为官’的世道,想打破这千年的枷锁,想让你——许昌乐,女扮男装的状元,忧国忧民的能臣——能光明正大地立于朝堂之上,不必隐藏,不必伪装,不必因为一句‘欺君之罪’就惶惶不可终日呢?”

      许昌乐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热流涌向四肢百骸,眼前一阵模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五年前,在翰林院,她们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对话。那时赵倾恩问:“许大人,若有一日,你能改变大雍的一项律法,你想改什么?”

      许昌乐不假思索:“《户婚律》中‘女子不得为官’一条。”

      赵倾恩惊讶地看着她:“为何?”

      “因为臣见过太多有才华的女子,困于后宅,一生不得施展。”许昌乐当时说,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秘密,“臣的母亲通晓经史,却只能教导子女;臣的姨母擅医理,却只能为女眷看诊。女子之中,未必没有管仲之才、诸葛之智,却因一条律法,永无出头之日。”

      “那若是本宫有朝一日...”赵倾恩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摇摇头,笑了,“罢了,痴人说梦。”

      那时许昌乐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可如今,五年过去,赵倾恩在月下对她说:我想坐上那个位置。

      那不是玩笑,是宣言。

      “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许昌乐的声音干涩,“这意味着与所有兄弟为敌,与满朝文武为敌,与千年的礼法为敌。这条路,比登天还难。”

      “我知道。”赵倾恩松开她的手,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我知道这条路九死一生。可这五年,我看着父皇病重,看着兄弟们明争暗斗,看着朝堂上结党营私,看着边疆战事吃紧,看着百姓赋税沉重...我时常想,若我为君,会如何做?”

      她转过身,月光在她身后,她的脸在阴影中,只有眼睛亮如星辰:“我会整顿吏治,让有能者上,无能者下;我会减轻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我会重修律法,让女子也能读书科举;我会巩固边防,让北境铁骑再不敢南下牧马...昌乐,这些事,大雍需要有人来做。我的兄弟们,他们谁在乎?”

      许昌乐也站了起来。她走到赵倾恩面前,两人在月光中对视。距离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能看见对方眼中的倒影——那倒影里,只有彼此。

      “殿下可还记得,我们曾讨论过《盐铁论》?”许昌乐轻声说,“我说‘国之所急,唯农与战’,殿下却说‘国之根本,在于民心’。”

      “记得。”赵倾恩说,“你说,没有强大的军队和充足的粮草,国家无以自保;我说,没有百姓的拥护,再强大的军队也会败,再充足的粮草也会尽。”

      “那日之后,我常想殿下的话。”许昌乐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誓言,“若殿下决心走这条路,昌乐愿为殿下手中利剑,劈开一切荆棘。虽九死,其犹未悔。”

      赵倾恩的眼泪又落下来,这一次,她笑了。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如春花绽放,美得让许昌乐屏住了呼吸。

      “我不要你九死。”赵倾恩说,手指轻轻拂过许昌乐的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收回手,“我要你活着,陪着我,看着我如何改变这个世道。我要你站在我身边,不是作为臣子,而是作为...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这四个字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在月光中盘旋,最后沉入许昌乐心底最深的地方,在那里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她握住赵倾恩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隔着衣料,赵倾恩能感觉到那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战鼓。

      “这颗心里,从五年前,就只装着一个人。”许昌乐说,声音沉稳而坚定,“无论殿下是长公主,还是...未来的女皇,这颗心都不会变。”

      赵倾恩的指尖感受到心脏的搏动,那搏动透过皮肤,透过骨骼,一直传到她的心里。她闭上了眼睛,将额头抵在许昌乐的肩上。

      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许昌乐浑身僵住。赵倾恩的发丝蹭着她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还有淡淡的香气——是宫中御制的梅花香,清冷,高雅,一如赵倾恩这个人。

      “昌乐。”赵倾恩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我怕。”

      这个字从赵倾恩口中说出来,让许昌乐的心狠狠一揪。在她面前,赵倾恩永远是那个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长公主,即使是在最危险的时刻,也不曾露怯。可此刻,赵倾恩说:我怕。

      “怕什么?”许昌乐轻声问,手抬起,犹豫了一下,最终落在赵倾恩的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孩子。

      “怕失败,怕连累你,怕这江山最终落入通敌者之手,怕大雍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赵倾恩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不再流泪,“更怕...怕你像五年前那样,突然就离开,一去就是五年,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许昌乐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收紧,将赵倾恩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逾矩的动作。按照礼法,臣子不可触碰公主,更何况是拥抱。按照身份,她是“周安”,一个国师的远房侄儿,更不该与长公主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可此刻,礼法算什么?身份算什么?

      她抱着的,是她思念了五年的人,是她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是这浑浊世道里唯一的光。

      “不会了。”许昌乐在赵倾恩耳边轻声说,气息拂过耳廓,“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殿下。死,也死在殿下看得见的地方。”

      赵倾恩的身体微微颤抖。许久,她轻声说:“好,记住你说的话。”

      她们就这样在月光中相拥,时间仿佛静止了。窗外的竹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像情人的低语。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最终还是赵倾恩先松开了手。她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又恢复了那个端庄的长公主模样。只是眼角还红着,泄露了刚才的情绪。

      “该说正事了。”赵倾恩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我整理的,朝中可用之人名单。”

      许昌乐也收敛心神,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又隔了一张茶几,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五年的鸿沟,在刚才的拥抱中,被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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