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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方天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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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泛溪,茸鹅心里的怨愤和委屈立马决堤,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泪水糊了一脸。从昨晚到现在,她眼前全是父王临死时惨白的脸,玉石俱焚的念头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才想起来她还有泛溪,还有母亲和哥哥弟弟,还有所有族人。倘若她真的在婚礼上拿出剑来,是她一个人的死能收场的么?
但她难道能就此不恨了么?她知道她嫁的是一位神君,手上有无数生灵的鲜血,单单是靠近他,就让她感觉恶心。
那个让她恶心的人倒也识趣,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
按规矩,礼成的头几天,新妇应当拜会亲友。可估计辰巳怕她又在谁家拿出刀子来,所以哪儿都没让她去。当婚礼的红色褪去,九太子庭院冷清得连声鸟叫都听不见。虽然是浓烈的夏末时节,在亭子小坐片刻竟会让人心生哀恸。茸鹅坐在亭子里思念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不知不觉泪水就湿透了整片衣衫。厨房里备好了食材,却只有泛溪一个人在打理,茸鹅虽然毫无胃口,但拗不过泛溪的劝说,多少吃了一点东西。泪水流干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静思,不用见不想见的人,茸鹅感觉心情略好了一些,胸口也不再难受发闷了。
可是第四天傍晚,有人敲响了九太子庭院的大门。
来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公子,挎着一个竹篮,穿着素白的麻衣,衣服虽然廉价但打理得一尘不染,笑称自己是净身台司管、辰巳的狐朋狗友,问辰巳哪里去了。茸鹅说不知道便要关门送客,可那公子一把撑住门,笑道:“身为夫君竟然不让妻子知道自己在哪,我得替你管管他。”便一个闪身钻了进来。
他对这庭院熟悉得很,根本不需要茸鹅带路,自己钻到了厨房,不知从哪摸出两坛泥封的酒,放进自己的篮子里,说道:“太子妃,我可不是偷你家东西,这酒每年都要充公的,不信等他回来了你问问。”接着又拿了一碟花生米,“这算我偷的,太子妃,我看你也挺寂寞,不如我们去望月亭小酌风月一番如何?”
茸鹅闻言,跟泛溪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狐疑的目光。
可那位司管大人却已然迈着欢快的步伐自顾自地往亭子那边走去,脚下生风,简直是在往这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播撒生气。
茸鹅只得跟上,心想,若是她夫君真的有一个新婚燕尔便来挖墙脚的好朋友,只能说明他本人的人品也不过尔尔。
闻唳娴熟地打开一坛泥封的酒,又从他的篮子里掏出两盏陶瓷酒杯,一盏放在茸鹅面前,一盏放在自己面前。正欲给茸鹅斟上,突然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我忘了太子妃不胜酒力,连那白水一样的琼浆玉露也喝不得。”
“没关系,我替她喝,大人倒上吧。”站在一旁的泛溪说着就要来夺酒杯,她在家没规矩惯了,丝毫不顾忌主仆之别。闻唳也不阻止,只是一边斟酒一边笑道:“太子妃可真幸运,总有人替你挡酒。”
茸鹅不吃他这一套,说道:“司管大人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闻唳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说来你们新婚,本不该提这事,但既然太子妃追问,我就说了。今天是我跟九太子殿下祭奠旧友的日子,他从来都不会忘。我还以为太子妃把他锁在家里了,谁知他竟连家也不着。”
“祭奠旧友?”茸鹅脱口而出,“你们龙族也会祭奠吗?”
闻唳挑眉道:“只要有战争,双方都会有伤亡,你们会祭奠逝者,我们也要祭奠为龙族战死的英烈啊。”
“哦。”茸鹅冷冷地说,“我以为,你们只知道杀人,根本不懂祭奠。况且,发动战争的人,也不配祭奠。”
泛溪闻言捅了捅茸鹅,茸鹅却无动于衷。她本以为眼前这位龙族的高官估计得就此拂袖而去,谁知他只是干了一杯酒,不动声色道:
“太子妃个性刚烈,心直口快,在下领教了。不过,你的夫君可是拥有号称‘地狱业火’的冥谛火的神君,是龙族战功累累的将军。你以后打算如何与他相处呢?”
不等茸鹅回答,闻唳便站起身,自顾自地说:
“哈哈,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了。也罢,既然太子妃不欢迎我,我就不叨扰了。”说罢,闻唳把酒杯、酒坛和半盘花生米收入他的篮子里,转身欲走,却又突然回头说:
“不过,抛开国恨家仇,我们都不过是爹生娘养的。你当真就不想知道,自己嫁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闻唳说罢,自己提着篮子熟门熟路地走了。茸鹅目送着这位行事饶有风趣、可惜与她话不投机的公子,心想,原来她夫君的朋友竟是这样的。
天界龙族自诩神族,掌管天下万物,拥有百万四象军和五大灵象,战无不胜。但是芸芸众生,风起云涌,总有不服管的,尤其近年灵脉异动,想要挑战龙族权威的种族层出不穷。龙族只得南征北战,按下葫芦起来瓢。龙族享了太多年的福,养着一大群王公贵族,表面歌舞升平,实际上靠盘剥其他种族维系的国力已经难以为继。龙族只能变本加厉地压榨,换来九州大地更加频繁的暴动,如此循环往复。
在下界打仗,折戟沉沙,往往尸骨无存,尸体能被送回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方天陵埋葬的几乎全都是名将之后,辰巳小时候跟着天帝来过一次,那时坟冢还能数得清楚,但现在已经连成一片一片的了,前来祭祀的时候找坟头都得找半天。龙族穷兵黩武的程度可见一斑。
但辰巳每次都能找到这里,因为他经常来。这三座坟墓紧密排列,像是参宿中那三颗最亮的星星,任凭周围天色越来越暗,冒头的星星越来越多,辰巳总能一眼看到他们。
三座坟墓埋葬着三个人,他们死于灼烈的年少时,如今只有名字冷冰冰地挂在坟墓前的石碑上,成为世间唯一代表他们的记号。
南荆军鬼金将军穆铮次子,穆繁。南荆军马前校尉,辰迟。南荆军射师闻堰唯一的儿子,也是一名射术高超的弓箭手,闻坚。
斯人长已矣。无尽的泪水和痛苦,都是留给活着的人的。
辰巳在坟前席地而坐,一直坐到夜色降临,闻唳终于带着他的小篮子来了。
“你在这等多久了?亏我还去了你家,结识了你那位苦大仇深的夫人。”闻唳说着,盘腿坐在了他身边,从小篮子里拿出刚才没吃完的花生米。
“那你恐怕比我跟她相处的时间还长。”辰巳幽幽地说,闻唳闻言差点被花生米呛死。
“我可没有非分之想啊!”闻唳赶紧摆手,又忍不住凑过来问,“不是,你不会从婚礼之后就没回过家吧?”
于是辰巳娓娓道来地把这位刺客新娘的故事给闻司管讲了一遍。
闻唳听得目瞪口呆,接着紧张地环顾四周,所幸周围有鼻子有眼的物什都安安静静地在坟里躺着,他才感叹道:“有这么个夫人,你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答应娶她,我就不怕麻烦。”辰巳平静地说。
“说的跟你有选择似的。”闻唳懒得再回应这个装蒜的人,他抿下一口酒,目光重新回到那静静伫立的三块墓碑。“还记得那年我生辰喝酒的时候,说到谁会先娶亲,大家都猜是阿繁,因为他娘催得最紧。想不到啊,最后居然是我们九太子殿下先娶亲了。”
辰巳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墓碑:“如果阿繁还活着,一定是他先娶亲。”
闻唳没有应声。两人沉默着坐了许久,时间仿佛静止成了一面镜子,透过镜子可以看到过去的人。
“我要去人间待一段时间。”辰巳突然说。
闻唳睁开因为喝多了酒而有些迷离的双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大着舌头奇道:“不是吧你,刚成婚,炕头还没睡热乎……去人间干、干什么呀你?”
“猎火族北部部落发生暴动,我去镇压。”辰巳回答。
“哦。啊?”闻唳一下子清醒起来,瞪大双眼道,“猎火族?我没听错吧?……谁让你去的?”
“没谁。自请前往。”虽然天帝不以体恤下属著称,派遣公务的时候即使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一视同仁,但怎么也不至于让一个刚成婚不过五天的人即刻奔赴战场,更何况,辰巳与猎火族还颇有渊源。
“当初你一出马,几乎把他们全族能扛刀的人屠戮殆尽,只剩了些老弱病残……至今他们造的瘟神像用的都是你的脸。”闻唳叹道,“猎火族族长也是块硬骨头啊。虽说他们现在是我们的属国,但他们族长应该不希望我们去插手他们内部的暴乱吧?”
“他们不想我们插手,那也要看他们是否有本事自己镇压。天帝正是想借机加强对他们的控制,但具体情况还不明朗,要去了才能知道。”辰巳道。
“但也不应该让你去吧?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要我说,你就永远也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猎火族人面前。”
“可是没有人愿意领这差事啊。”辰巳耸耸肩。
“呵呵,”闻唳有点被这人气笑了,讽刺道,“所以你就领了,什么烫手的山芋都归你是么,可真是为天帝排忧解难的好儿子啊。表忠心也不用这样吧?我真是搞不懂你。”
闻唳斜着眼睛看了辰巳半天,他和辰巳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自认为辰巳的一切他都知道,包括他心中所有深入骨髓的恨。可最近他却渐渐失去了这样的自信。这些年辰巳越来越成熟沉稳,长成了一位神君应该有的样子,但他在兄弟的眼里也越来越陌生了。
他势必有所筹谋,却把闻唳排除在外。
可他究竟想干什么呢?难道他轻易就背叛了当年他们一起好好活下去的约定吗?难道他真的要放弃这么多年熬鹰一般痛苦的修心吗?
有那么一刻闻唳很想一拳打在这个自以为是的人脸上,让他清醒清醒,不要鬼迷心窍。可他最后还是说:“行,小别胜新婚,虽然你们这新婚实在冷淡了些……你去吧。谨慎行事,平安归来。”
辰巳好像没有看到闻唳眼中复杂的情绪,只是好死不死地抛给他一个平淡的笑容,然后起身拍拍身上凝结的露水,拎起自己家的酒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