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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夜宴风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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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辛十年秋七月,王寝魇。宸妃在侧,泣而抚之。
冬十月,擢侍御一人,俾摄前驱。
十一年春王正月,宸妃进道士于王。王说,命为下大夫。
十二年夏四月,王下召,宣西伯侯入朝歌。
……
四月中,王宫夜宴。
大殿灯火通明,案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侍婢穿梭其间,纱幔轻扬。
“承前韵,沉徽阁司首座乐师玉氏,呈《曦露知音》琵琶调,抚弦振宫商,引凤来仪,以和九韶——!”
宫人宣唱,玉璃怀抱着琵琶,款款而入,端坐在殿中央的高凳上。
清越的琵琶声如水般流淌开来。时而似深山幽泉,泠泠淙淙;时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好!这《曦露》听了许久,非但未觉乏味,反倒像经年佳酿,愈品愈香。”帝辛抚掌笑道。
“赏,进贡楠木琵琶一把,另赐御用烟霞墨两锭。曲中这段轮指,比去岁又精进三分,当得起‘精益求精’四字。”
玉璃睫羽轻颤,朗声道谢过王上。心中腹诽你懂个几毛琵琶,还点评上了。
她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位置在十分显眼的地方。宸妃最是爱重这位义妹,所以玉璃的座是在她身边的,再下首就是无封号的两位嫔。
虽然是坏了规矩,但也无人敢置喙。只有对席前列的一位老臣垂下眼,沉默地抿了口杯中酒。
玉璃将琵琶递给侍立着的“弟子”,正是扮作少女的陆乌云。他低眉顺眼,一副温顺的模样。
他这两年一直以这种方式陪伴在她身边。
忽然,席间一人起身,正是中谏大夫费仲。他朝御座躬身长揖,朗声道。
“大王在上!司乐一曲高妙绝伦,臣亦心神震荡,铭感于五内。想我大国泱泱,而王上统御八荒,岂可无凌云台阁相配?若得兴建通天之台,方显我大商赫赫天威啊!”
“哦?”帝辛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妲己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尤浑眼中精光闪动,也站起身来。
“费大夫真知灼见!臣昨夜仰观星象,见北辰紫气盘桓于朝歌北垣,正是筑台通天的吉兆。此台若成,可感九天仙神护佑国祚,实乃万世永昌之基!”
帝辛一听,果然来了兴致。他的目光扫过席间群臣,最终落回费仲、尤浑二人身上。
“此议甚合朕心。然国库收支,民力调配,皆需周全。工部事务繁多,便不劳动他们了。兴建如此高台,满朝文武,谁可当之?”
二人眼中均闪过得意之色,原本还想再诱导一二,不料帝辛自己就说了要择新人操办,正合他们心意。
费仲将目光转向席间一位身穿下大夫官服、面容清秀,气质却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的年轻官员。
这是姜晌。入朝后玉璃帮她做了遮掩,如今看着和男子并无两样。
“王上,”他抬手引荐,“姜大夫虽然年轻,但才智过人,精通算术,又曾修道。更重要的是对陛下、对娘娘忠心耿耿。由姜大夫来督造这座高台,定能事半功倍。”
“王上明鉴,这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人更合适了!”尤浑再度帮腔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姜晌身上,她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许。
入朝以来,她靠着自己的才干与宸妃有意无意的帮扶,总算站稳脚跟。她心中也清楚,这自己的晋升速度着实惹人注目。费仲与尤浑担忧自己日后会更受器重,明里暗里打压着她。
现在更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此局几乎是无解。
这等劳民伤财之事,一旦接手,肯定要成为众矢之的。若是推诿,就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一旦惹帝辛不悦,此身难保。
帝辛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姜晌身上。
“姜大夫,既然两位都推举你,孤便擢你做上大夫,这督造高台之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如何?”
姜晌闻言,身形微顿。她即刻离席,跪倒在玉阶前。
“谢王上信重,臣感激涕零!”
“如二位大夫所言,高台乃沟通天人之重器。昔者先王筑台,必先以龟甲占卜吉凶,观星象而定方位。今欲择址造台,当循古制。一须贞人焚骨问天,二待太卜观星定位,三要巫祝舞雩祭地。”
“臣年少德薄,岂敢擅应?愿请旬日之期,携贞人赴北郊占卜,观黄河水势,察土脉厚薄。待天时地利皆备,方可择命理宜者督造,如此方为万全之策。”
说罢,姜晌深深俯首。
她这么一说,就把话题的重心从何人督造拉到了建造的规制上。虽然句句在理,但其中拖延的意图也很明显。
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帝辛面上的笑容果然淡了下去。无形的压力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时,妲己忽地轻笑一声,瞬间打破了僵局。
“王上——~”她纤纤玉指拎起酒杯,遥敬帝辛,“您看看,好好的晚宴,谈这些土木之事做什么?平白扫了大家的兴致。”
妲己的眼神微暗。
她是和费仲、尤浑提了造台的事情,但她可没让他们针对姜晌。
两条试图耍花招的狗。
“姜大夫年纪轻,性子却稳重,忽然被王上任命如此重要的差事,思虑得多些也属正常。此事三言两语分说不清,王上不若早朝时,再和各位大臣仔细商议,岂不更为妥当?”
“今夜,咱们只饮酒欢宴,可好?”
她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帝辛被她这么一哄,脸色缓和了不少。
“爱妃说得对,是孤太心急了,此事容后再议,”他随手一扬,“姜大夫,你也起来吧。”
“谢陛下、娘娘恩典。”姜晌暗暗松了口气,叩头谢恩。
玉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和其他人一般,从头到尾都缄默不言。
当初她将姜晌引荐给妲己,其实是扯了谎的。她对姐姐说,姜晌有恩于自己,望姐姐在她有难处时回护一二。
姐姐碍于她的情面,从没有让姜晌做过什么阴私之事,反倒多有提携。而姜晌对姐姐,有臣对君的敬,却并无亲近之意。
她其实是有点小小的不高兴的。但也不能强求。
宴会继续。
玉璃注意到,对席上有位老臣,一直在为自己斟酒、饮酒,不时摇头叹息。她认得那是商容,三朝元老,向来以正直敢谏著称。
他虽未出一言,但在宴席上有此番行径,已然是有不敬之意。商容应当是在表现自己的不悦和抗议。
可惜,高台上的这位视若无睹,又向着妲己招了招,“爱妃,你上来伴孤。”
“是。”
妲己不在意这是在臣子与宫眷面前,应声而上,如往常一般依偎进帝辛怀中,尽显俏艳之态。
……
酒过三巡,帝辛又想起了造台之事,再度发问道,“诸位觉得,这高台,该建多高才好?”
费仲立即应道,“陛下功盖三皇,德过五帝,鹿台自然要高耸入云,方能彰显天威!”
“臣以为,至少得百尺,上设观星台,下置十丈酒池,方能显我大商气象。”尤浑紧赶着谄媚。
奸臣!奸臣欲毁社稷啊……
一直沉默的商容终于按捺不住,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因着喝了太多酒,还被桌沿磕碰了一下。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商容对着上首行了一礼。
帝辛对这三代老臣尚存敬意,“爱卿不必多礼,坐下再言。”
商容却是不肯。
“如今境内安定,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然周边蛮族虎视眈眈,若此时大兴土木,恐将劳民伤财,动摇国本啊!”
帝辛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他办宴本是欲和臣子妃嫔共娱,不曾想一个两个都来败他的兴致。姜晌倒也罢了,商容未免太过倚老卖老!
商容却不顾帝辛不悦,继续慷慨陈词,“昔年夏桀建造倾宫,耗费民力无数,终致亡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
“商大人此言差矣!”费仲大声反驳,“当今陛下英明神武,岂是夏桀可比?建造高台正是为了彰显我大商国威,与民同乐!”
“与民同乐?”商容痛心疾首,“若建百尺高台,征发数万民夫,田地由何人耕种!此为与民同乐?分明是与民争利!”
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就在僵持之际,一名内侍匆匆赶至帝辛身侧,低声禀报道,“陛下,三朔将军凯旋归来,正在殿外候旨。”
帝辛的神色顿转为惊喜,“宣!”
……
三朔,十年冬月帝辛擢拔至身边的四品侍卫,晋升极快,今年已是超品。甚至破格被任命为了征夷将军。
此人行踪不定,唯听王命。玉璃曾打探过他的身份,无果。向妲己询问,她也不知,竟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这就很奇怪了。
今日是她第一次见这位“三朔”将军。
殿门开处,一道修长而挺拔的身影逆光而入。来人身着玄甲,肩披斗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霜雪般的白发。半张乌金面具覆住左脸,形如收翼的玄鸟。露出的右半边脸却惊为天人,轮廓利落分明,眉眼深邃。他的唇色极淡,此刻紧抿着,透出一股锋锐的戾气。
他带着两名抬箱的内监一路走来,座次较为靠前的人都能闻见一阵浓郁的血腥,纷纷欲掩口鼻。但又碍于王宴礼仪,只能生生忍住。
三朔稳步上前,玄甲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玉阶前单膝跪地。
“臣三朔,奉旨征讨东夷,今乱事已定,特来复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