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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劫灰孕新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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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玉音放送"，如同久旱甘霖，瞬间席卷了饱受蹂躏的南洋大地。新加坡街头，压抑了三年零八个月的火山轰然爆发！人们冲出家门，挥舞着自制的盟军旗帜（米字旗、星条旗），拥抱、哭泣、呐喊！积郁的屈辱与仇恨，化作震天的欢呼与焚烧日军军旗的烈焰（丙午烈火，焚尽仇雠)!
在红树林沼泽深处坚持到最后的沈怀瑾，被幸存的队员和闻讯赶来的盟军搜索队找到时，已是形销骨立，左臂因战时枪伤感染未能及时救治而落下轻微残疾。她腕间那枚带着两道狰狞伤痕（香江弹痕与星洲弹痕）的玉算珠，在阳光下折射着沧桑而坚韧的光泽，成为这段黑暗岁月最触目惊心的见证。
1945年9月的星洲，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焦土味、海腥气，以及一种劫后余生、亟待喷薄的希望。金玉商行那曾巍峨耸立的巴洛克式门楼，如今只剩半截断裂的科林斯柱，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指向未来的路标。焦黑的砖石、扭曲的钢筋、散落一地的账簿残页与算盘珠子，无声诉说着三年零八个月的炼狱。
沈怀瑾站在废墟中央，脚下是混杂着瓦砾和未烬余温的土地。晨光熹微，勾勒出她清瘦却笔直如松的身影。她左手紧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算珠——珠体上，一道深痕是周家深宅的禁锢，一道浅痕是陈景澜滚烫热血最后的烙印。指尖反复摩挲着这两道刻骨铭心的印记，冰凉的玉石已被她的体温焐热，仿佛一颗在灰烬中跳动不息的心脏。
陈志远站在她身后半步，沉默地守护着。他褪去了军装，换上一身半旧的工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断壁残垣，如同在勘察战场。他的存在，是这片废墟中另一种坚实的力量。
"志远，"怀瑾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像玉石相击，"你看这柱子，像不像一把插进敌人心脏，又被生生折断的剑？"
陈志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声道："剑折了，剑魂还在。怀瑾，只要人在，精神在，金玉商行就能从这废墟里站起来，比以前更硬气。"
"站起来？"怀瑾微微侧首，一缕碎发散落在她苍白的颊边，眼神却亮得灼人，"不，志远。我们不能只是'站起来'。我们要让这片废墟，成为一座灯塔，一座熔炉，一座连通南洋与故国的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空旷的废墟上激起微弱的回响。
她蹲下身，不顾尘土弄脏了素色的旗袍下摆，纤细的手指在瓦砾中仔细翻找、拨弄。指尖很快被粗糙的碎石磨得泛红。陈志远想帮忙，却被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制止。这是她的战场，她的仪式。终于，她的动作停住了。在一堆破碎的砖石和烧焦的木梁下，一抹温润的紫光隐约透出。
她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物。是那架陪伴她半生、历经无数惊涛骇浪的紫檀算盘！盘框已然断裂，大部分算珠散落无踪或被焚毁，唯独中央的主梁尚算完整，上面还残留着几颗被烟熏火燎得乌黑的珠子。怀瑾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主梁尽头﹣-那里，卡着一颗算珠。它被厚厚的烟灰覆盖，几乎与焦木融为一体，若非那独特圆润的轮廓和怀瑾心中那份冥冥的感应，几乎无法辨认。
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烟灰。熟悉的温润紫光渐渐显露，珠体上，赫然是两道清晰的刻痕！正是那颗在战火纷飞中失落、承载着她与林伯最后联络密码的"双痕玉珠"!
"找到了！"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这颗失而复得的玉珠紧紧攥在手心，与另一枚贴在心口。两枚玉珠在她掌心相触，冰凉与温热交融，仿佛逝者的低语与生者的心跳在此刻共鸣。两道、两道．. 四道刻痕，无声地诉说着牺牲、抗争与不灭的传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呼喊从废墟边缘传来："小姐！怀瑾小姐！"
怀瑾与陈志远猛地回头。只见阿海，当年那个机灵精悍、随她打通滇缅商路的少年伙计，如今已是满脸风霜、衣衫褴褛，正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踉跄着穿过瓦砾堆奔来。阿海身后，影影绰绰，竟跟着数十名同样面带菜色却眼神坚毅的男女老少！他们大多穿着破烂的工服或沾满油污的短褂，身上带着战争留下的伤痕，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紧紧追随着阿海的身影，聚焦在废墟中央的沈怀瑾身上。
"海哥！"怀瑾眼中瞬间涌上热泪，快步迎上去。
"小姐！可算…可算找到您了！"阿海扑到近前，声音哽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激动和后怕，"小鬼子投降的消息一传开，我就带着还能动的伙计、工友们，一路躲着散兵游勇和地痞流氓，从各处集中营、藏身地往这里赶！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在这！"他指着身后的人群，"您看！张师傅，当年咱们船厂最好的轮机工！李婶，管库房一把好手！还有小顺子…咱们金玉商行的人，没死绝！骨头还在！"
被称为张师傅的老者，颤抖着推开阿海的搀扶，对着怀瑾，深深一躬到底，老泪纵横："沈东家！老朽…老朽替这些活下来的苦命人，谢谢您！谢谢您当年留下的那点'活命钱'（指怀瑾预埋的应急资金和物资点），没您留下的后路，我们…我们撑不到今天啊！"
"张师傅！快请起！"怀瑾连忙扶住老人，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饱经苦难却充满期盼的脸。每一张脸，都曾是金玉商行鲜活的一部分，是那些在账册上冰冷的名字背后，有血有肉有家人有梦想的生命。她的心被巨大的酸楚和更巨大的责任感攥紧了。
"回来就好！都回来就好！"怀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高高举起紧握着两枚玉算珠的手，温润的紫光在晨晖下流转，那四道刻痕清晰可见。"大家看看！金玉商行的'算魂'没散！它还在！它告诉我，咱们的账，还没算完！欠我们血债的，要讨还！欠我们家园的，要重建！欠我们祖国的——要加倍报偿！"
她的目光如电，射向废墟深处一个被帆布半掩着的巨大轮廓。那是日军占领期间，强行征用商行仓库改成的临时维修厂。她大步走过去，陈志远和阿海紧随其后。怀瑾猛地扯下厚重的、沾满油污的帆布！
尘埃飞扬。露出的，是几台体型庞大、结构复杂的金属巨兽！虽然表面布满灰尘和磕碰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有焊接修补的丑陋疤痕，但其精密的构造、厚重的底座、闪烁着冷硬光泽的合金部件，无不昭示着它们不凡的身份﹣﹣这是日军用于维修甚至小规模生产枪械零件的精密机床！是工业时代的"铁算盘"!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有人眼中露出恐惧（想起日军压迫），有人则是纯粹对机械力量的震撼。
怀瑾的手，轻轻抚过冰冷粗糙的机床外壳，指尖传来的金属寒意让她精神一振。她转向众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
"看见了吗？这就是小鬼子的'算盘'！他们用它造子弹、造刺刀，来杀我们的同胞，毁我们的家园！现在，它们落到我们手里了！"她猛地转身，背靠冰冷的钢铁巨兽，面对着她浴火重生的"伙计们"，玉算珠在她掌心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们金玉商行，是做什么起家的？是拨弄算盘珠子，把南洋的米、锡、胶，换成故国的盐、布、铁！是互通有无，是流通血脉！"怀瑾的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带着一种唤醒沉睡雄狮的力量，"如今，故国百废待兴，最缺什么？缺机器！缺技术！缺重建家园的'筋骨'!"
她指向那几台沉默的机床，眼神炽热如火："这些铁疙瘩，沾着我们同胞的血，也沾着小鬼子的罪孽！但工具没有善恶，只看掌握在谁的手里！从今天起，它们不再是杀人的凶器！我们要用这双手﹣-"她举起自己修长却有力的手，也示意着众人，"-﹣把它们擦亮！改造！让它们变成织布机的心脏！变成抽水机的臂膀！变成发电机的基石！我们要让它们吐出棉纱，织出同胞身上的衣裳！抽出清泉，灌溉故乡干裂的田地！发出电力，点亮神州沉沉的暗夜！这才是真正的'金玉之道'！这才是我们南洋华侨，对祖国母亲最深的孝心，最硬的脊梁！"
"把鬼子的刀，炼成建设的犁！把这废墟，建成报国的桥！"怀瑾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誓言，"这，就是我们要算的，最大的一笔账！这，就是我们金玉商行，浴火重生后的第一桩大买卖！你们——干不干？!"
短暂的死寂。
随即，阿海第一个爆发出嘶吼，拳头砸向胸膛："干！跟着小姐，干他娘的！"
"干！把鬼子的刀炼成犁！"
"为了老家！为了死去的亲人！干！
"金玉商行！万世永存！"
数十人，数百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冲散了废墟的阴霾，直上云霄！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对重建家园的渴望，更是对支援祖国、洗刷屈辱的无穷力量！陈志远站在怀瑾身侧，看着她单薄身躯里爆发出的、足以移山填海的意志力，眼中充满了震撼与倾慕。
就在这同仇敌忾、热血沸腾的顶点，一个穿着英属海峡殖民地政府低级官员制服、神色倨傲的棕发白人，在两名持枪廓尔喀卫兵的簇拥下，拨开外围激动的人群，径直走到废墟中央。他用手帕嫌恶地掩着口鼻，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人群和那几台显眼的机床，最后落在沈怀瑾身上，用带着浓重殖民腔调的英语，冰冷地宣布：
"沈怀瑾女士？我是殖民政府产业处置委员会的詹姆斯·威尔逊专员。根据《敌产接收与处置条例》第7款，这些日本遗留的工业设备（他指了指机床），属于'敌产'范畴，现由大英帝国海峡殖民地政府依法接收、处置。限你们在24小时内，将这些设备清理出来，移交至指定仓库。不得延误！"
喧腾的声浪戛然而止。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在刚刚燃起的烈焰之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怀瑾和那个傲慢的专员身上。空气骤然凝固，压抑得令人窒息。
废墟之上，刚刚点燃的报国雄心，遭遇了殖民者冰冷的铁律。两枚玉算珠在怀瑾掌心，骤然变得滚烫。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民族尊严与未来的"商战"，在断壁残垣间，骤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