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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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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官员威尔逊暂时退去,留下的是24小时移交设备的"通牒"阴影,以及一道名为"租赁"的沉重枷锁。然而,金玉商行的废墟之上,没有片刻的迟疑与哀叹。沈怀瑾清越的指令如同战鼓擂响,早已点燃了众人心中那团被压抑许久的烈火。
"阿海!工棚!要快!"
张师傅!带人验机!缺什么,记下来!"志远!疏通关节,联络旧部,探听国内急需!"
命令如疾风骤雨,人群应声而动。阿海像一头蓄满力量的豹子,吼叫着指挥年轻力壮的伙计清理废墟中央相对平整的地面,拆下未完全焚毁的梁木,甚至扒下日军维修厂遗留的波纹铁皮。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粗重的号子声瞬间取代了死寂,一座简陋却足够遮风挡雨的工棚骨架,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另一边,张师傅带着几位从集中营熬出来的老工匠,围着那几台冰冷的金属巨兽,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鉴赏稀世珍宝。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厚厚的积尘和油污,露出底下磨损的铭牌和精密的传动结构。他们用能找到的一切工具﹣﹣半截钢锯条、磨尖的铁钉、甚至是从废墟里刨出的日军扳手﹣﹣仔细地检查、测量、记录。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每一次齿轮的轻微转动、轴承的涩滞声响,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陈志远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废墟之外。他需要打通殖民政府低层官员的关节,为即将到来的物资运输铺路;需要联络星洲乃至整个马来半岛幸存的金玉旧部,尤其是那些掌握着技术和人脉的骨干;更需要通过隐秘的渠道,将触角伸向烽烟初散、百废待兴的祖国大地,探听上海、武汉、天津那些亟待恢复的纱厂、电厂、机械厂,最渴求的是什么型号的齿轮、轴承、阀门……时间,就是生命,就是先机!
怀瑾立于那半截断裂的科林斯柱旁,如同定海神针。她手中的紫檀算盘早已在战火中残破,此刻,她修长的手指就在布满灰尘的冰冷石柱上飞快地划动、计算。她在心中构建着一张无形的巨网:左边是机床的检修进度、备件缺口;右边是阿海汇报的工棚搭建速度、可用人手;中间是志远可能带回的物资清单、运输时效、国内需求信息……无数条线索在她脑中交织、碰撞、取舍。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却浑然不觉。那两枚紧贴肌肤的玉算珠,仿佛成了她精神运算的核心处理器,传递着冰凉的镇定。
"小姐!"阿海抹着一头大汗跑过来,指着已初具雏形的工棚,"顶棚今晚就能盖上!但…支撑的梁木不够结实,怕扛不住南洋的暴雨!""拆!"怀瑾头也没抬,手指在石柱上划出一个果断的叉,"把后面那堵半塌的墙推了,用里面的钢筋!不够就去黑市,用我箱底最后那对翡翠耳环换!工棚必须在天亮前能遮住机器!"
"是!"阿海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吼着人去拆墙。"东家…"张师傅佝偻着背,捧着一张用烧焦的账簿纸匆匆写就的清单,老脸满是忧色,"三号车床的主轴磨损超限,精度不行了!五号铣床的进给丝杠彻底卡死!还有..关键的合金刀具,全被小鬼子临走时砸毁了!这些…星洲本地怕是一时半刻凑不齐啊!"清单上罗列的名目,如同一条条噬人的毒蛇。
怀瑾的目光扫过清单,心猛地一沉。这些都是精密机床的核心部件,殖民政府封锁下,获取难度极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清单给我。刀具…先想办法用普通钢的顶替,精度不够就靠老师傅的手艺去磨!主轴和丝杠…"她目光投向废墟之外灯火初上的城市,那里有殖民者的仓库,有黑市的暗流,也有蛰伏的同胞力量,"我来想办法!张师傅,你们集中力量,先把能动的部分调校好!"
夜幕彻底降临。工棚里点起了几盏昏暗的煤油灯和捡来的马灯,光影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拉长,投射在残破的墙壁上,如同皮影戏中不屈的斗士。怀瑾独自坐在一根横倒的石柱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再次审视那张沉重的清单。殖民政府"敌产"的帽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威尔逊随时可能变卦,时间每流逝一秒,变数就多一分。去哪里弄到这些要命的零件?
突然,一阵轻微却规律的叩击声从身后残墙的缝隙传来﹣﹣三长两短,再三短一长。
瑾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当年墨先生与她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战火纷飞中,她以为这条线早已断绝!
她迅速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堵墙。黑暗中,一只骨节分明、沾满油污的手,从墙缝里塞进来一个小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一个压得极低、嘶哑却熟悉的声音传来:"怀瑾…快!'墨鱼'给的…说能救急!"话音未落,那只手和声音的主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墙外的夜色里。
怀瑾的心脏狂跳,迅速将油纸包藏入袖中,回到暗处才颤抖着打开。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张折叠的、极其详尽的英文图纸﹣﹣赫然是几种精密机床易损部件的加工图纸和替代材料方案!图纸边缘,还用铅笔潦草地标注着几个地址和联络暗语,指向星洲几家由同情革命的华侨秘密经营的小型机修厂和隐蔽仓库!
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怀瑾心中的寒意与焦虑。是"墨"先生!是组织!在星洲沦陷的至暗时刻,他们像地火一样从未熄灭!这张图纸和地址,是及时雨,更是黑暗中的灯塔!她紧紧攥着图纸,冰冷的玉算珠紧贴着滚烫的胸口,仿佛能感受到远方同志传递过来的、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有了方向,行动便有了雷霆万钧之势。怀瑾立刻唤来阿海,将图纸上关键的替代方案和地址信息口述给他。这个在滇缅道上练就了一身胆魄和机灵的年轻人,眼神瞬间亮得惊人,重重点头:"小姐放心!黑市的路子我熟!天亮前,我定把能弄到的家伙事儿都'摸'回来!"他身影一晃,便如狸猫般融入了星洲混乱的夜色。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金玉商行的废墟成了与时间赛跑的战场。
.工棚内:在昏黄的灯光下,张师傅带着工匠们根据图纸上的"土办法",用能找到的次等材料,手工打磨、淬火,甚至用报废零件拼凑改造,艰难地修复着机床的部分功能。金属的摩擦声、榔头的敲击声、老师傅们低声的交流与争论声不绝于耳。汗水浸透了他们褴褛的衣衫,手上新伤叠着旧伤,但眼神却始终燃烧着专注的火焰。
·废墟内外:阿海的身影神出鬼没。他时而出现在殖民者管控的码头仓库区边缘,用几瓶好酒和银元撬开守卫的嘴,换来几根"报废"的合金钢条;时而钻入华人区深巷里不起眼的铁匠铺,用怀瑾最后的首饰换来急需的简易刀具;时而又消失在地下黑市,凭着过人的胆识和灵活的身手,硬是从几股势力的夹缝中,"淘"到了几根勉强可用的旧丝杠……每一次他带着沾满污泥和汗水的"战利品"回来,都能引发工棚内一阵压抑的欢呼。
·看不见的战线:陈志远利用旧日的人脉和金钱开道,艰难地疏通了殖民政府物资管理部门一个贪婪的小吏,为后续可能到来的大宗零件运输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他带回了更确切的消息:上海申新纱厂的锅炉急需特种阀门,汉口周恒顺机器厂因缺乏精密齿轮而停产!
时间在极限的压榨下飞逝。距离威尔逊规定的24小时移交时限,只剩下最后两个小时。工棚内,几台机床经过近乎"外科手术"般的抢救,虽然外表依旧斑驳丑陋,甚至有些部件是不同型号拼凑的"怪胎",但在张师傅布满血丝却无比兴奋的眼神注视下,三号车床的主轴在更换了手工打磨的替代轴承后,终于发出了低沉而平稳的转动嗡鸣!虽然精度远未达到原厂标准,但足以加工一些对公差要求不高的基础零件了!
"成了!东家!能…能动了!"张师傅的声音嘶哑颤抖,老泪纵横。周围的工匠们疲惫的脸上也绽放出狂喜的光芒。
就在这时,威尔逊专员那令人厌恶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废墟入口。他依旧带着那两名廓尔喀卫兵,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施舍般的傲慢。
"时间到了,沈女士。"他扫了一眼简陋的工棚和那几台发出噪音的"怪胎"机床,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看来你们已经'试用'过了?那么,请把设备清理出来,移交吧。"他挥了挥手,示意卫兵上前。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被无情踩灭!愤怒和不甘在空气中弥漫。
怀瑾却缓缓从石柱旁站起身,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没有看威尔逊,而是走向那台刚刚"复活"的三号车床。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拿起一块阿海昨夜"摸"回来的、粗糙的生铁坯料,稳稳地卡上车床卡盘。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在张师傅紧张的眼神示意下,启动了机床。
低沉的嗡鸣声中,车刀缓缓靠近旋转的铁坯。刺耳的切削声响起,火花四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飞旋的铁块和进给的车刀。
怀瑾的手很稳。她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沾满油污的操作台上。渐渐地,在粗糙的切削和手工的微调下,那丑陋的铁坯竟开始显露出一个规则的圆柱体雏形!虽然表面布满车刀纹路,远谈不上光洁,但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可用的﹣﹣基础轴件!
几分钟后,怀瑾关掉机床。嗡鸣声停止。她取下那个还带着余温、略显粗糙的圆柱体,走到威尔逊面前,双手递上。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废墟的寂静:
"专员先生,这就是金玉商行在过去24小时,用您口中具有'潜在军事威胁'的'敌产',制造出的第一件产品﹣﹣一个用于纺织机械的普通传动轴坯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威尔逊惊疑不定的脸,以及他身后卫兵好奇的眼神,"它不锋利,不能杀人,只能带动纱锭,织出布匹,温暖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同胞。这就是我们租赁这些设备的目的,也是我们向贵政府承诺的'民用生产'的证明。"
她将那个粗糙却沉甸甸的铁轴,郑重地放在威尔逊下意识伸出的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威尔逊微微一颤。
"租赁申请方案,我已在规定时间内,派人送达贵委员会。"怀瑾继续说道,语气不卑不亢,"方案中明确列出了设备清单、租赁用途、生产计划、监督方式以及首期租金。我们是在贵国法律框架内,寻求合作与生存空间。若专员此刻强行移走设备,不仅违反程序,更是亲手掐灭了我们这些战争受害者唯一的生路,也掐灭了为殖民地创造税收和就业的机会。我想,这并非贵国政府宣扬的'秩序'与'人道'。"
怀瑾的话,句句在理,软中带硬。她递出的那个粗糙的铁轴,成了最具说服力的证据和武器。威尔逊看着手中这个丑陋却意义非凡的铁疙瘩,感受着周围人群无声却汹涌的愤怒和期盼,再想到那份已经送达委员会的、看似合规的租赁申请,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彻底的被动。强行没收?理由已站不住脚,更会落人口实。他脸色铁青,骑虎难下。
"哼!"威尔逊最终只能将铁轴重重塞回身边卫兵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我会将这里的情况如实上报委员会!在最终批复下达前,设备…暂由你们保管!但必须接受我方人员的'监督'!"他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带着卫兵匆匆离去,背影再无来时的趾高气扬。
"轰一!"
压抑许久的欢呼声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废墟!工人们激动地拥抱、跳跃,泪水混合着汗水肆意流淌。阿海更是激动地冲过来,想抱起怀瑾转圈,被陈志远眼疾手快地拦住,只换来怀瑾一个带着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我们…守住了!"张师傅抚摸着重新安静下来的机床,老泪纵横。
守住的,不仅仅是几台冰冷的机器。守住的是希望的火种,是报国之路的起点!怀瑾走到那半截石柱旁,再次蹲下身。这一次,她用一块锋利的碎石,在之前勾勒的纪念馆蓝图核心﹣﹣那个算盘图案的旁边,深深地刻下了一个新的标记:一个极其简陋,却无比坚实的圆柱体轮廓。那是金玉商行浴火重生后,向祖国发出的第一声"啼鸣"。
她摊开掌心,两枚玉算珠在煤油灯下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紫光。她将它们轻轻按在那新刻的圆柱体标记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加冕。
"听见了吗?"她低声呢喃,像是对玉珠,又像是对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金玉…开始鸣响了。"机器的嗡鸣、重建的号子、还有那颗在灰烬中跳动不息的赤子之心,共同谱写着这曲献给新生与故国的、深沉而激昂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