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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玉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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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专员狼狈退去，留下"暂由保管，接受监督"的冰冷枷锁和一道名为"道森先生"的阴影。殖民政府产业处置委员会派来的这位监工，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缠绕在金玉商行刚刚点燃的复兴火苗之上。
道森先生是个典型的殖民体系小官僚。他身材瘦削，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却已显陈旧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令人不适的精明。他随身携带一本厚厚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和一支银亮的钢笔，记录着工棚里发生的一切﹣-机床的每一次启动、加工了什么、用了多少工时、甚至工人们吃饭休息的时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时无刻的压抑和监视。
"沈女士，"道森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根据《敌产监管条例》补充细则第15条，贵方使用设备生产的所有产品及原材料进出，必须由我登记造册，并接受不定期抽查。生产计划需提前三日提交备案。"他将一份打印着密密麻麻条文的文件推到怀瑾面前，如同在宣判某种无形的徒刑。
怀瑾平静地接过文件，指尖划过冰凉的纸张，眼神却锐利如刀地扫过那些苛刻的条款。"道森先生，金玉商行是合法租赁，并非监管对象。贵方此举，是否超出了租赁协议的范畴？"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道森推了推眼镜，嘴角扯出一个程式化的假笑："沈女士误会了。这是对'特殊资产'的必要保护程序，确保其用途完全符合租赁协议。毕竟，大英帝国政府需要为这些'潜在敏感资产'负责。"他将"潜在敏感资产"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怀瑾心中冷笑。所谓的"保护"和"负责"，不过是套在脖子上的又一道绞索。她不再争辩，争辩只会浪费时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暂时的隐忍是为了更致命的反击。她需要的是时间，是产出，是用实实在在的成果，撬开这沉重的枷锁！
"好。"怀瑾干脆地应下，将文件递给身后的阿海，"阿海，配合道森先生的工作。所有进出，事无巨细，登记清楚。"她刻意加重了"事无巨细"四个字。阿海会意，眼中闪过一丝桀骜，随即换上一副近乎谄媚的憨厚笑容："哎！道森先生您放心！一根铁钉都给您记上！保管清清楚楚！"他夸张地拍着胸脯，拿起一个簇新的账簿，亦步亦趋地跟在道森身后，像个最尽责的学徒。
道森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在工棚里踱步，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台机床、每一个工人、甚至角落堆放的边角料。他那刷刷的记录声，如同毒蛇吐信，在机器的轰鸣和人声的喧嚣中，刻下一道道无形的伤痕。
压抑，如同南洋雨季前闷热潮湿的空气，沉沉地笼罩着工棚。张师傅和工匠们在操作时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动作幅度过大，就被记录成"可疑操作"。工人们之间的交流也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疲惫。道森的存在，像一层厚厚的油污，糊住了刚刚点燃的创造热情。
怀瑾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知道，士气一旦被这种无形的压力摧毁，比物质的匮乏更可怕。她走到那台刚刚"复活"的三号车床旁，拿起一块粗糙的铁坯。张师傅紧张地看过来，欲言又止。道森的目光也立刻如影随形地聚焦在她手上。
怀瑾恍若未觉。她熟练地卡好铁坯，启动机床。刺耳的切削声再次响起，火花飞溅！这一次，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轴坯。她的手指异常稳定，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稀世美玉。她根据脑海中陈志远带回的国内急需信息﹣﹣汉口周恒顺机器厂缺乏的某种小型精密齿轮的图纸（那是志远凭着记忆手绘的草图）-﹣小心地操控着进给手柄，车刀在旋转的铁坯上艰难地啃噬着。精度不够？靠经验和手感去弥补！材料普通？靠无数次微调去修正！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沾湿了衣领。粗糙的铁屑粉尘扑在她素净的脸上。她浑然忘我，整个人仿佛与冰冷的机器融为一体。那专注的神情，那在困境中迸发出的惊人意志力，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工棚里压抑的阴霾。工匠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忘记了道森的存在，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道在简陋机床上奋力搏击的身影牢牢吸引。
阿海趁机凑到张师傅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师傅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重重点头，对着身边几个核心工匠使了个眼色。
终于，怀瑾关停了机器。她取下那个还带着高温和毛刺的金属件﹣﹣一个只有拳头大小、齿形尚显粗糙、但结构清晰的伞齿轮！这是远比简单轴还复杂得多的零件！是机器的关节！
她将这个沉甸甸、带着她体温和汗水的齿轮，高高举起，转向所有工人。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要做的！用这些被小鬼子糟蹋过的铁疙瘩，用我们这双磨出老茧的手，造出祖国急需的零件！一个齿轮，就能让汉口的机器转起来！就能多织一匹布，多产一度电！道森先生记下的每一笔，不是枷锁！是我们给祖国母亲献上的、带着血汗的账本！是我们南洋儿女，隔着千山万水，给故乡亲人递过去的'家书'!"
"东家说得对！"
"干了！管他记不记！"
"为了老家！拼了！"
……
沉寂的斗志被瞬间点燃！张师傅第一个吼出来，抓起工具回到自己的岗位，动作不再束手束脚，反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工匠们纷纷响应，机器的轰鸣声陡然增大，敲击声更加有力！道森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士气高涨，他刷刷的记录声第一次被淹没在更为雄壮的劳动号角中。阿海拿着账簿，凑到道森面前，指着怀瑾刚做好的齿轮，声音洪亮："道森先生！快记快记！金玉商行丙号工棚，三号车床，产出'民用纺织机械备用伞齿轮'一件！耗时…呃，这个小的没算清，您看怎么记？"他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和"配合"。
道森看着那个粗糙却意义非凡的齿轮，再看看周围如同打了鸡血般忘我工作的工人，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失控的无力感。他僵硬地在笔记本上记下，笔尖却戳破了纸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