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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   摸底考的成绩是在集训第二天上午公布的。薄薄一张排名表贴在走廊尽头的公告栏上,墨迹还带着油印特有的、微微反光的新鲜感。学生们围拢过去,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名字和分数,呼吸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琰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急着往前挤。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拉链冰凉的金属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公告栏玻璃反射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上。前排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有人念出了第一名的名字——“周琰”。
      分数是136,满分150。距离完美差了几步。
      周琰心里没什么波澜。这个成绩在他预料之中,那些题目并不陌生,都是他和小姨一起在无数个午后反复练习过的题型。小姨的手指纤细,点在练习册上时会留下一道浅浅的指甲印,声音温柔却清晰:“小琰,这里的时态要注意……”
      人群渐渐散开,周琰走到公告栏前,目光从上到下扫过那张表格。第二名叫陈序,134分。再往下,分数差距开始拉大。他的视线在“陈序”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周琰?”
      声音从身后传来,清亮,带着一种急切的好奇。周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毛衣的男生站在几步开外,身形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大,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是陈序。
      “我是陈序。”男生快步走过来,在周琰面前站定。他的呼吸有点急,像是跑过来的。“我……我能问问你,英语是怎么学的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也太突兀。周琰愣了一下,走廊的光线从侧面窗户照进来,在陈序的镜片上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嫉妒或不甘,只有纯粹的、几乎灼人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对知识的渴望。
      周琰沉默了几秒。走廊尽头传来老师催促学生进教室的拍手声,但陈序似乎完全没听见,只是固执地看着他,等待着答案。
      “我小姨是英语老师。”周琰开口,声音很平静,“从小就学。”
      这是实话,最简单、最直接,也最不具参考价值的实话。它掩盖了那些浸透了午后阳光和薄荷茶香的日子,掩盖了小姨温柔而耐心的讲解,掩盖了那些精心挑选的英文原版书,更掩盖了那个夏末的黄昏,当噩耗传来时,整个世界陡然崩塌的轰然巨响。
      陈序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哦……”他拖长了声音,像是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那也很厉害。我妈妈也是老师,不过是教数学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理所当然的亲近感,仿佛因为双方的家人都是老师,他们之间就天然地有了某种联系。周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自来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陈序像是被惊醒般,抬手看了看表,“糟了,下节是外教的课!”他转身就跑,跑出几步又回头,对着周琰挥了挥手,“下课再聊!”
      周琰看着那个匆忙跑远的背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格。他转身走向教室,指尖在口袋里碰到了手机冰凉的边缘。
      晚间的集训内容是一场模拟辩论。题目是关于科技发展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周琰被分在反方。同组的几个同学都很紧张,查资料、写稿子、排练,忙得团团转。周琰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笔记本,上面只零星记了几个关键词。他的思绪有些飘,目光时不时落在窗外深蓝色的夜空上。
      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正方的陈序表现尤其突出,他语速很快,逻辑清晰,引用的数据和案例都很恰当。轮到周琰发言时,他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开口。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周琰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小姨曾经教过他,语言不仅仅是词汇和语法的堆砌,更是思想的载体,是情感的延伸。小姨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轻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小琰,你要记得,当你用英语表达时,你不是在翻译,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思考。”
      “传统文化,”周琰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它不是博物馆里静止的展品,而是流动的河水。科技,是河床上的石头,可能会改变水流的方向,但无法阻止河水奔涌向前。”
      他用的词汇并不生僻,句子结构也很简单,但那种从容不迫的语气,那种将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能力,让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外教老师微微前倾身体,眼神里流露出赞许。
      辩论结束时,周琰这一方以微弱优势获胜。陈序第一个走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你最后那个比喻太棒了!”他激动地说,“河水……你是怎么想到的?”
      周琰摇摇头,“突然想到的。”这依然是实话,那个比喻确实是在站起来的瞬间闯入脑海的,像是蛰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碎片,被此刻的情境唤醒。
      接下来的一整天,陈序几乎成了周琰的影子。课间休息时,他会拿着习题来请教;食堂吃饭,他会自然而然地坐到周琰旁边;晚自习时,他也会选择靠近周琰的位置。他的问题五花八门,从具体的语法难点,到某个俚语的用法,再到如何提高听力反应速度。他的热情直接,不加掩饰,像一团温暖而不灼人的火。
      周琰大多时候只是简短地回答,偶尔给出一些建议。他没有提起小姨更多的事,没有说起那些已经泛黄的英文绘本,没有说起小姨书房里那面墙的原版书,更没有说起小姨去世后,那些书是如何被父亲装进纸箱,封存在阁楼积灰的角落。那些记忆像被冰封的琥珀,美丽,却易碎,他不敢轻易触碰。
      集训第三天的晚上,课程结束得比平时早。周琰回到宿舍,同住的学长还在自习室没回来。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一天的疲惫涌上来,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接着是毛衣,最后是贴身的棉质长袖T恤。
      冬日的空气带着凉意,接触到裸露的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周琰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背,正准备拿起睡衣去洗澡,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出商思源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周琰迟疑了一下。他看了眼自己光裸的上半身,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温润的象牙白色,锁骨的线条清晰,胸膛因为刚刚脱掉紧身衣物而微微起伏。
      他和商思源认识也有两年了,一起踢球游泳,赤膊相对是常事。他想了想,觉得兄弟之间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便伸出还带着室内暖气温度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瞬间亮起,连接建立。周琰还没来得及调整角度,也没来得及打招呼,手机那端,商思源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在画面清晰的那一秒,骤然定格了。
      商思源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手机屏幕上呈现的画面——那是一片温热的、年轻的男性肌肤,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锁骨凹陷的阴影,胸口平缓的起伏,再往下,是骤然收紧的腰线,因为周琰微微侧身拿东西的动作,腹侧勾勒出绷紧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画面是静态的,却又充满了无声的动态张力。商思源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嘴唇微张,呼吸似乎都屏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猝不及防闯入视野的景象攫取。他甚至没听见身后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没听见夏城易带着水汽的脚步声走近。
      “思源,你等什么呢?”夏城易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来,有些模糊,带着惯常的慵懒,“跟琰弟接通没?”
      说话间,夏城易已经走到了商思源身后,随意地探过头,目光落向手机屏幕。他的动作在那一刻也顿住了,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视频画面里,周琰似乎也听到了夏城易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微微偏头,似乎想看向镜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肩颈的线条拉伸出更清晰的弧度。
      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还带着潮湿水汽的手猛地从画面外伸进来,不是捂住摄像头,而是准确无误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捂住了商思源的眼睛。
      “别看。”夏城易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罕见的、紧绷的严肃。
      与此同时,他的脸出现在画面边缘,眉头蹙起,对着屏幕这边的周琰,声音拔高了些,语速很快:“琰弟!你快把衣服穿上!”
      周琰在那只捂住商思源眼睛的手出现时,整个人就僵住了。夏城易的喊声像一盆冰水,将他从那种“兄弟之间无所谓”的惯性思维中猛然浇醒。一股迟来的、混杂着尴尬、羞赧和一丝莫名慌乱的热意,从脖颈迅速蔓延到耳根,再到脸颊。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液在加速奔流,带来清晰的鼓胀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屏幕上夏城易紧绷的表情和那只紧紧捂住商思源眼睛的手。商思源似乎还在挣扎,发出含糊的“唔唔”声。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动作迅速地转过身,背对着摄像头,抓起刚刚脱下来扔在椅背上的那件棉质长袖T恤。布料蹭过皮肤,带来粗糙的触感。
      他手忙脚乱地将头套进去,胳膊穿过袖管,因为急切,衣服的下摆拧了一下,卡在腰间,他又用力往下扯了扯,直到衣摆完全盖住腰线,遮住所有刚才暴露在镜头下的肌肤。
      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回身,重新面对手机摄像头。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热度,但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如常。
      屏幕那头,夏城易已经松开了捂着商思源眼睛的手,但依旧站在他身后,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商思源肩膀上,指尖却微微用力。商思源重获光明,眨了眨眼,脸上也有点不自在的红晕,他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了一下,才重新聚焦在屏幕上已经衣着整齐的周琰身上。
      “呃……那啥,”商思源抓了抓头发,试图找回平时插科打诨的状态,“琰弟,集训怎么样啊?听说你摸底考第一?”
      消息传得挺快。
      “嗯。”周琰简短地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他拉了拉衣领,仿佛那里还勒得有些不舒服。
      “厉害啊!”商思源竖起大拇指,笑容恢复了几分自然,但仔细看,耳根还是红的。“我就知道你小子行!不过那个第二名只差你两分?叫陈序是吧?听说也是个狠人?”
      “还好。”周琰不想多谈这个,转而问,“你们呢?高三的模拟考结束了吧?”
      “城易刚考完,我都感觉他脱了层皮。”商思源夸张地叹了口气,顺势靠向身后的夏城易,夏城易稳稳地接住他,搭在他肩上的手自然地滑下来,环住了他的腰。这个小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
      夏城易接过话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和懒散:“你哥考得应该不错,交卷很早。不过考完就没怎么见人影,可能学生会还有事。”
      夏城易说完,亲昵得蹭了蹭商思源的脸颊,商思源侧头瞪了他一眼,但没什么威慑力。
      周琰点点头。他想问更多,想问周洄琛看起来怎么样,精神状态如何,有没有……提起他。但这些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终究没有问出口。他只是说:“那就好。”
      视频通话又持续了几分钟,大多是商思源在说,夏城易偶尔补充,周琰安静地听。他们聊了学校的新鲜事,聊了食堂新出的难吃的菜。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几秒尴尬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周琰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当商思源和夏城易的身影消失在屏幕那头,视频通话挂断,房间里重新陷入昏黄安静的独处时,那种感觉更加清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普通的棉质T恤,布料柔软,妥帖地覆盖着身体。可就在几分钟前,它不在身上。而商思源,还有夏城易,看到了它不在时的样子。那不仅仅是一种身体的暴露,更像是某种他一直小心维护的、与过往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之间的屏障,被无意中撕开了一道缝隙。
      他想起夏城易那只迅速捂住商思源眼睛的手,想起夏城易声音里那不容置疑的严肃。那不仅仅是因为尴尬,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和……宣告。宣告着某种界限的存在,宣告着周琰不再仅仅是他们可以随意勾肩搭背、赤膊相对的“兄弟”或“琰弟”。
      这种认知让周琰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滋味。有些微的失落,像是告别了什么;又有些模糊的清醒,像是确认了什么。他走到窗边,实验附中的夜色沉静,远处的城市灯火像散落的星河。手机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屏幕暗着。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淮阳一中,在306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看”着他。不是通过偶然的视频镜头,不是兄弟间无心的坦陈。周洄琛的目光,总是克制的,深沉的,带着温度,也带着重量,落在他身上时,是完整的、不容错认的凝视。那目光早已穿越了衣物的遮蔽,落在他更本质的存在之上。
      夜风吹过窗缝,带来细微的呜咽。周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集训还有两天。两天后,他将回到那个有周洄琛目光注视的地方。到那时,这件棉质T恤是否会以另一种方式被脱下?夏城易捂住商思源眼睛的那只手所暗示的界限,在周洄琛那里,又将以何种方式被定义,或被跨越?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在寂静的夜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扩散的涟漪。周琰站了很久,直到身体被玻璃的凉意浸透,才缓缓直起身。他拿起睡衣,走向浴室。这一次,他仔细地关好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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