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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无声的崩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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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房间里一片昏暗,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午后。江知烨是被胸口的闷气压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他感觉到怀里有个温热的躯体,紧紧地贴着他,呼吸均匀地拂过颈窝。
又是这样。
他闭着眼,没有立刻推开。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心脏,沉重得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这几天请假在家,他像个提线木偶,吃饭、睡觉,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怀里的人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呓语,然后往他怀里蹭了蹭,抱得更紧了。柔软的发丝蹭过下巴,带着熟悉的清香。
江知烨终于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艾德里安似乎又长大了些,眉眼间的稚气淡了点,轮廓更清晰了些,已经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明明是张极其漂亮的脸,江知烨却只觉得一阵麻木的疲惫。他花了好几秒才攒够力气,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掰开缠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动作缓慢得像电影慢镜头。
艾德里安还没醒,只是蹙了蹙眉,似乎对热源的离开有些不满。
江知烨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这才稍微找回一点真实感。他走到窗边,没有拉开窗帘,只是站在厚重的布料前,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车声、人声。
这个世界依旧在运转,只有他的人生,好像卡在了某个荒谬的节点,动弹不得。
他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乌青,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江知烨打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没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开始机械地刷牙、洗脸,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牙刷的泡沫在嘴里堆积,他却尝不出一点薄荷味,只有苦涩。
手机放在洗手台上,屏幕亮着,是昨晚忘记关的校园论坛页面。置顶的依旧是关于他和崔喻之的帖子,标题换了新的——《独家!江知烨请假疑因隐婚被曝光,崔喻之紧急回国处理!》
江知烨面无表情地划着屏幕,评论已经破了千。
“我就说他怎么突然不来上课了,原来是躲起来了!”
“肯定是被我们说中了,不好意思见人了吧?”
“心疼江神,被这么多人盯着,换我我也受不了。”
“前面的别装了,当初说得最欢的就是你!”
“有没有人知道那个小孩叫什么?在哪上学?”
他甚至看到有人扒出了他高中时的照片,和崔喻之的合照被放大分析,连“两人校服袖口有同款刺绣”这种细节都被挖了出来。
江知烨关掉手机屏幕,将脸埋在毛巾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监视。
无处不在的监视。
从他记事起,好像就一直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小时候是因为那张混血的脸,大人们总喜欢捏着他的脸颊说“这孩子长得真俊”;上学后是因为成绩好,老师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再后来,是因为那张越来越惹眼的脸,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一堆目光。
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
江知烨靠在卫生间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冰冷的瓷砖贴着后背,让他稍微冷静了些,那些尘封的记忆却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小学的时候,他总是和崔喻之一起上学。崔喻之像个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会挡在他身前,凶巴巴地赶走那些想捏他脸的大人,会抢走那些塞给他的、他并不喜欢的零食,会在他被男生欺负时冲上去和人打架,哪怕打不过也要咬对方一口。
那时候的他,虽然沉默寡言,却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知道,总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替他处理那些他应付不来的麻烦。
初中也是。崔喻之像个守护神,替他挡掉了大部分的关注和麻烦。她会帮他拒绝那些递过来的情书,会在他被女生围堵时假装老师叫他,会在他被男生起哄时用更恶劣的玩笑怼回去。
“江知烨是我罩着的,你们谁敢动他试试?”崔喻之叉着腰,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明明比他矮半个头,气势却足得很。
那时候的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高中,崔喻之因为受不了国内填鸭式的教育,被家人送去了国外。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也空旷了。
失去了那层保护罩,所有的目光都毫无遮拦地落在了他身上。女生们的情书开始像雪片一样飞来,塞满他的课桌,甚至有人半夜给他打电话,呼吸声听得他头皮发麻。
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些男生。
他们不像女生那样害羞含蓄,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让他毛骨悚然的打量。有人会在走廊里故意撞他一下,然后用轻佻的语气说“同学,身材不错啊”;有人会在厕所里堵住他,吹着口哨问“喂,你是不是喜欢男的啊”;还有那些混社会的,会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看着他,说些不堪入耳的玩笑,甚至试图伸手碰他。
江知烨每次都落荒而逃,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他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张脸,他就要遭受这些。
他开始更加沉默,更加冷淡,刻意避开人群,走路总是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他拒绝所有示好,对谁都冷冰冰的,渐渐有了“高冷学神”的名声。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别人离他远点,却没想到反而更引人注目。“冰山”、“禁欲”、“不好接近”,这些标签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读书,想和普通人一样,有几个朋友,偶尔聊聊天,而不是像个展品一样被围观、被议论、被揣测。
可是没有人懂。
大家只看到他那张脸,只在乎他的成绩,只关心他是不是单身,是不是好接近。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没有人知道他有多讨厌这种被关注的感觉。
崔喻之偶尔会打视频电话回来,嘻嘻哈哈地问他有没有交女朋友,有没有人追。江知烨总是摇摇头,说没有。他不想让她担心,那些糟糕的事情,他一句都没说过。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扛着。
只是这一次,好像真的扛不住了。
“隐婚”、“儿子”,这些荒诞的标签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怎么逃避,都甩不掉。校园论坛像个放大器,将所有的猜测和恶意都无限放大,然后狠狠砸在他脸上。
他甚至能想象到回到学校后,大家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会在背后说些什么。那些目光,那些议论,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让他无处可逃。
江知烨蜷缩在卫生间的角落,肩膀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标本,外面围满了好奇的人,他们敲打着玻璃,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他只能在里面无助地看着,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活着啊……”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不知道在卫生间待了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江知烨才缓缓站起身。他打开门,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冰箱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
艾德里安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听到动静,他立刻转过头,酒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带着一丝担忧和无措。
“江知烨……”他小声地叫着,声音有点沙哑,“你怎么了?”
江知烨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沙发旁,在地毯上坐下,背靠着沙发腿,仰头看着天花板。
艾德里安从沙发上滑下来,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江知烨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悲伤和绝望,契约线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你……是不是不舒服?”艾德里安蹲下身,试探着问。
江知烨依旧没有说话,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伸出手,碰了碰江知烨的胳膊。对方没有躲开,也没有反应。
少年的胆子大了些,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了江知烨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动物。
“呜……”艾德里安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契约线好痛……江知烨,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江知烨的身体僵了一下。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窝,带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气息。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纯粹的安慰。
他想推开。
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狠狠地推开这个莫名其妙闯入他生活的魅魔,告诉他离自己远点,告诉他这一切都很荒谬,告诉他自己不需要他的安慰。
可是……好累啊。
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累得不想再挣扎,不想再抗拒,不想再假装坚强。
江知烨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靠在少年怀里,感受着那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积攒了许久的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角落。
艾德里安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僵硬,似乎放松了些。他小心翼翼地收紧手臂,将江知烨抱得更紧了些,用脸颊轻轻蹭着他的头发,小声说:“江知烨,别难过了……我会陪着你的。”
江知烨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了些。
黑暗中,一人一魅静静地依偎着。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契约线传来的、微弱的悸动,像两颗心在缓慢地、同步地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知烨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看着艾德里安近在咫尺的脸,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酒红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你……”江知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为什么要跟着我?”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命定之人啊,书上说的。”
江知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本书就是个骗子。”
“不是骗子。”艾德里安很坚持,“如果是骗子,我怎么会找到你呢?如果是骗子,契约线怎么会这么疼呢?”
江知烨沉默了。
他看着艾德里安那双清澈的、毫无杂质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纠结的性别、身份、人妖殊途,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世界的恶意和压力压垮的时候,是这个被他视为“麻烦”、“怪物”的魅魔,默默地陪在他身边,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怀抱。
“艾德里安,”江知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释然,“我现在……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
讨厌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讨厌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讨厌这个只看外表的、肤浅的世界。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笨拙又温柔:“那……我们就不看这个世界了。我们待在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江知烨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他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靠回少年怀里,闭上眼睛,轻声说:“再抱一会儿。”
“嗯。”艾德里安乖巧地应着,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生怕弄疼了这个看起来脆弱得一碰就会碎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安静而祥和。
江知烨在温暖的怀抱里,终于沉沉睡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做噩梦,梦里一片一片纯白,没有目光,没有议论,只有一片安静的温暖。
艾德里安抱着怀里熟睡的人,酒红色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他不知道该怎么让江知烨开心起来,但他知道,只要待在他身边,抱着他,契约线就不会那么疼,江知烨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书上说,魅魔的使命就是守护自己的命定之人,让他开心,让他幸福。
虽然他现在还不太懂什么是开心,什么是幸福,但他会学着去做的。
艾德里安低下头,在江知烨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江知烨,我会让你开心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