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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酿烧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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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冬生有一种得利者的通病,或者说,是封建制度下,男人才会有的惯性的通病。
以往二十年他从没感觉自个儿娘偏心,那是因为没有触及到核心利益,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得利者。
如今许微澜的到来打破传统“规定”,得利者失势,不平衡感出现。
所以他开始急了。
陈冬生吃不到鸡蛋,许微澜一次却能吃四个,天秤倾斜,不公平。
包括上次从镇子回来,他的东西比别人都少,就一双鞋,他认为这不对,但又讲不出个合理的理由。
可在过去,陈冬生的姐姐妹妹们日夜受着同样的苦楚,那时候并未觉得不对。
为什么?
因为姐姐和妹妹们的受苦是为了供养他。
换言之,是他一个人汲取了整个花盆的养分,从而导致花朵缺失营养。
许微澜知道这在桃溪村属于平常事,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根深蒂固的思想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没必要去争。
她把鸡蛋羹分成七份,所有人都有,公平公正。
陈冬生依旧欲言又止,他不甘心。
但这诡异的平衡分配点醒了陈幼妹,女生突然意识到从前种种皆是错误选项。
论长幼,陈大妹是陈冬生的长姐,陈二妹是二姐,而她呢,是小妹,论尊卑,爹娘更在前。
陈冬生只占了一样:性别。
性别算什么?谁不是从女人胯/下掉出的肉?
于是陈幼妹第一次,并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地反击自己的哥哥:“你吃那些年来,俺们有说过啥子不?前儿天去九妞家,虎子都晓得把肉让给姐姐咧,反正娘辛苦做饭,娘先吃!”
对面桌的陈冬生震惊不已,张着嘴半晌辩驳不出什么,因为陈幼妹没有说错。
“兔崽子怎么讲话咧?”陈壮作势要揍,没想到陈幼妹亮出脖子和脑袋,一副“打死我照样说”的嚣张态度:“爹,俺发现了,你才是最偏心的!”
陈壮气得用烟杆磕她太阳穴:“俺咋偏心?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俺看你又想挨抽!冬生,你去把门口藤条拿进来……冬生?”
“啊……”陈冬生仿佛才被唤回魂魄,慢慢坐下捡起筷子:“爹,快吃饭咧,饼子凉了不软嘴。”
陈壮也没想动真格,顺着台阶喊陈红梅添壶烧酒,给每个人满上一碗,配辣鸡子够味儿。
“俺听郭瘸子说今明儿变天,喝点热酒舒坦。”
是真要变天,风吹得木屋吱呀呀响,油灯晃着她们的影子,仿佛一场生动的皮影戏。
嗅到陈酒的醇香,许微澜思绪有些游离。
她不会喝酒,她在阳鑫只负责加班干活,酒场上阳奉阴违,吹嘘拍马的事做到位了好处多,可惜她就是学不会。
不过温云苒和余晓年爱喝酒,过年的时候三人聚餐,她们能酌半宿。
余晓年平日算是个内敛的人,酒后话很密,时常指着许微澜跟温云苒开玩笑:“你看她啊,多没情/趣!”
许微澜不否认,她的确没有情/趣,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无聊得毫无盼头。
现在思考一番,其实余晓年大概早不满已久,那些玩笑话怕不都是真心话。
成年人之间,只作筛选不作纠正。
所以余晓年把她筛选了出去,变成前任。
人之常情。
“微澜,你喝不喝酒?”陈幼妹在准备倒第二碗了。
许微澜凝视那樽透黄液体,满脑子乱七八糟想法。
她为何来桃溪村?她是不是活得太清醒从而导致失败?人生漫长又苦短,究竟能干什么能做什么?终其一生到底又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来回萦绕在脑海深处,始终难以理清。
好吧,既然现实不如意,不如不醉方休,人总要跨出第一步,尝试新的东西。
许微澜下定决心,便捧起碗,仰头,陈幼妹甚至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她将满满一碗酒喝得一干二净。
烈酒入喉,烧得脸颊红晕四起。
难怪大家爱喝,原来脑子不清醒,人就会快活。
陈幼妹被这“壮烈”的举动惊得呆住,愣愣问道:“……还,还要不?”
许微澜有点晕,却没什么放肆举措,只伸手示意再来。
第二碗喝得照样着急,液体从唇旁流出,沾湿了衣襟和脖颈。
微醺的许微澜,有一种古画上,美人醉酒的艳丽,与平日截然相反。
一个喝一个看,渐渐忘记了时间。
二十分钟后,陈红梅起身收拾碗筷,一转头“哎呀”一声:“你们几个灌她了?”
陈幼妹赶紧摆手:“不是俺咧,她自个儿要喝,没想到才第二碗就……”
“……”陈红梅捂了捂额头,赶紧吩咐道:“抱炕上去,这么睡待会儿脖子疼。”
大风大雨的,弄回家沾了寒又得生病,许微澜现在对于陈家人而言是个脆娃娃。
“就搁这儿睡吧,俺再拿床被子,反正炕上位置够,用衣服垫下脑袋。”
陈红梅吹灭一盏灯,半个身子陷入黑暗中:“妹儿,拿布给她擦擦身,喝酒捂汗,夜里受凉可不得了。”
陈幼妹惊恐又纠结,望望陈红梅又望望炕上熟睡的女生,无从下手。
二妹让出被子给许微澜,贴心压好边,只露出个发顶,还扎着辫儿,她帮忙摘掉皮筋理了理。
发丝垂坠,留几簇窝在脸旁,显得乖顺无比。
陈幼妹手里猝然被塞进一块软绵毛巾,还温热,一时间更加难以下手。
陈大妹等半天,忍不住催促道:“擦呀!一会儿该凉了。”
怎么擦啊……陈幼妹面露难色。
许微澜身体孱弱,连带呼吸也特别轻,被子底下延伸出小截手腕,筋骨血管清晰可见。
陈幼妹举着帕子换了无数个角度跟姿势,最终决定从脸上开始。
下手之前,陈红梅还贴心提醒:“轻点力气。”
陈幼妹于是当擦古董花瓶,擦得仔细又轻柔
可即便有布料相隔,还是能从层层纤维中感受到女生柔软的皮肤。
指尖生出花儿,游离间,体温相互传递。
毛巾的热气蒸湿了许微澜的鬓角,头发缕缕贴在额头,拨弄开是一片光洁。
闭上眼睛的许微澜比平日更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呼吸导致锁骨在耸动,会让人误以为是蜡像。
陈幼妹光明正大又小心翼翼地窥窃她,无意识划着对方的轮廓。
碰到锁骨的瞬间,许微澜突然睁眼捉住了陈幼妹“不听话”的指节。
吓得女生赶紧缩回来,任由对方的手无意识砸在棉被上。
耳边在疯狂打鼓。
砰砰,砰砰……
陈幼妹听见自己的心跳,还听见许微澜虚恍的吐息,低得不能再低:“别闹。”
两个耐人寻味的词语,仿佛情人缠绵时的呢喃,充满缱绻。
然而许微澜说完,再无下一步动静。
陈幼妹屏住呼吸静候,见她真的不动了才幽幽吐口凉气,心口始终无法平复。
窗外闪电轰鸣,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玻璃,模糊了将近熄灭的灯花。
许微澜睁开眼,习惯性往枕边摸,只摸到热乎的床褥和一小撮头发。
头发……
?!
她立即坐起来看旁处,陈幼妹埋在被窝中睡得安安稳稳,脸蛋红扑扑的。
屋檐的滴水声惊起蛙鸣,雨水变小了。
许微澜摁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没有忆出什么失态画面,还好。
自家酿的酒纯度高,才两碗就不省人事。
幸亏没在外边。
但她很快察觉——小腹涨得难受。
淋雨回家肯定不妥,厕所在后院,许微澜见手机放在小几上,干脆拿下来充当照明。
她一动陈幼妹即刻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你要走吗?外面有没有下雨?”
挺佩服另外三人的睡眠质量,陈幼妹说话声音不小,天空还雷声不断,这都没吵醒她们。
许微澜打开手机屏幕,细微的光揉碎在瞳孔里,她悄声说:“我去上厕所。”
“噢……”陈幼妹也有点想,掀开被子爬起来:“俺跟你一起。”
许微澜偏头瞧她。
察觉话里的出不对劲,陈幼妹慌乱补充道:“俺的意思是结伴儿,不是一起上……”
感觉更奇怪了!
许微澜沉默须臾,说:“我没那么想。”
她真没那么想,也不会往那方向想。
空气凉飕飕的,比前几日冷得不止一星半点,颇有进入冬季的意味。
风像嚎哭的鬼,时不时从两人身边掠缠。
白日里看群山环绕,到了晚上天色暗沉下来,山顶的探照灯打开,那诡异的颜色加上崎岖的形状,像阴曹地府一般。
所以陈幼妹平常几乎不起夜。
哪怕这份恐惧不应该属于大山里出生的孩子,但她就是害怕大自然带来的压迫感。
越害怕反而越克制不住去想,陈幼妹脑子里全是姥姥讲过的什么黄鼠狼讨封,蛇妖吃人,山神献祭,红衣花嫁……
又冷又怕,陈幼妹忍不住唤了声“微澜”。
回答她的是呼啸而过的冷空气,哗哗吹得树影用力摇摆,好似一只只鬼手。
陈幼妹顿时惨叫一声,脚绊脚胡乱往反方向狂奔,把刚洗完手出来的许微澜撞得踉跄。
许微澜眼疾手快扶住墙壁才勉强稳住平衡,下一秒,一个柔软的身体急促而狼狈地钻进怀中,对方的肩膀还在瑟瑟发抖。
“有……有鬼啊……”陈幼妹从许微澜的臂窝里抬起脸,颜色煞白,说话语速飞快:“微……微澜,有鬼追我,它要来吃我!”
两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抱在了一块儿,体温融合,却都无暇顾及。
许微澜任由对方圈着自己的腰,抬头眺望远处,麦浪翻卷,一眼望尽却什么都没望见。
“别怕。”她顾不得猝不及防的肢体接触,安抚般拍拍怀中颤巍的人:“那是树,被风吹动了而已,世界上没有鬼的。”
“有的,真有。”陈幼妹吸吸鼻子,拥得更紧了些:“姥姥跟我讲过很多很多关于它们的故事。”
女生眼尾发红,一幅要哭不哭的模样,可怜楚楚。
许微澜心里莫名一软。
她是个无神论,都说人心叵测,她连人都不信,更何况妖魔鬼怪:“那只是故事而已,即使真的有也不会吃掉你,它们不也是别人朝思暮想的家人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稳定从容的声音似乎附加着魔力,陈幼妹渐渐平息了心绪,眨着泪眼点头。
“快进去吧。”许微澜随即弯弯眼睫,黑暗中显得那般温柔:“别怕,我在门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