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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野生菌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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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厕所回去后,陈幼妹再也睡不着,听着雨声翻来覆去。
后半夜雨停了,只剩风的怒吼吞没静谧,她忍不住轻轻喊许微澜。
结果许微澜也没睡,应了一句。
陈幼妹于是把脑袋搬过去些,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块:“微澜,睡醒跟俺去山里吧?”
许微澜正闭目养神,沉默好一阵才出声:“去山里干什么?”
“捡菌子,娘有腰伤,每年这时节都下不来床,俺想捡一些拉去镇里卖掉,换药。”
野生菌值钱,季节一到会有人专门来收。
陈幼妹这样说,许微澜放弃了拒绝的想法。
村里的赤脚医生只会看小病,陈幼妹说陈红梅的腰是六年前去山里摘药摔坏的。
当时也拉去镇上的卫生所瞧了,可惜镇里就比村里条件好那么点点,医疗器械设备远不及外边,医生建议到再大的城市去治。
陈壮回家把压箱底的积蓄全掏出,拼拼凑凑连路费都凑不齐,更何况接下来的治疗费住院费,以及药费和衣食住行。
而且马上将要秋收,节骨眼儿上家里少两个成年人干活,粮食牲口又该怎么办?
可卫生所的医生说再耽搁下去有瘫痪风险。
陈壮整夜没睡,天亮跑去联系了镇里卖牲口的钱老头,打算把那些鸡鸭鹅牛羊马统统卖掉。
陈红梅一听陈壮要卖牲口,急得顾不上伤痛,拦他说如果卖了就绝食就喝药,僵持好几日。
没想到陈红梅竟渐渐好转,能坐起来,还能扶着墙走一会,陈家所有人这才松口气。
但也留下后遗症,一到雨季或者入秋,总有一两个月疼得起不来身。
——比瘫痪强。
“娘摘药是为了给俺治病,林医生说没得治了,娘不信,半夜淋着雨打电筒去山里头给俺摘土方草药,这才滑脚摔下山的。”
舐犊才有反哺,陈红梅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
“挺好的。”许微澜说。
关于家庭的话题她一向不过多参与。
“你咧?”陈幼妹翻个身正面朝向许微澜:“你爹娘真的……不喜欢你吗?”
许微澜睁开眼,挟着疲倦说:“是啊,他们真的不喜欢我。”
又直白又平静,藏着难以察觉的无奈。
陈幼妹“啊”一声,不再说话,眼珠骨碌碌转着不知想些啥。
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许微澜主动开口:“我没有爬过山。”
陈幼妹反应了两秒,很是惊奇:“没爬过山??真的咧?”
“真的。”
“城里没有山么?”
“有啊。”许微澜说:“我朋友经常去。”
陈幼妹猜测是照片上的女生,猜着猜着竟脱口问出:“那位短头发的朋友吗?”
“……”许微澜在黑暗中挑眉,想到对方估计看不见,就说:“不是。”
陈幼妹:“哦。”
那是谁?
许微澜:“是我前女友。”
陈幼妹一下坐了起来,身体带动被子,隔壁陈二妹不满地扯回来,翻身继续睡过去。
主要是她坐起来之后,许微澜还躺着,躺得万分淡定,连根指头都没变。
她淡定,陈幼妹不淡定:“……前女友?!”
重点不是“前”,是“女友”。
天快亮了,熹微晨光迫使画面清晰度提高,陈幼妹看见许微澜悄然勾起唇角。
这笑特别坏,带着顽劣和戏谑,却意外地让她变得生动,没有那么的……消沉?孤寂?疲倦?
陈幼妹找不到形容词了,她觉得都挺符合。
许微澜的视线移到她脸上:“对,前女友。”
受惊不浅的陈幼妹头脑风暴中。
村里所有人的认知,停留在人类必须结婚生子上,只会有男女相好的思想。
陈幼妹记得第一次来月经,陈红梅很高兴,说是女人的象征。
那会陈幼妹对性的概念很模糊,后来才知道,陈红梅所说的女人,是指到年纪出嫁的女人。
乡下结婚早,陈幼妹刚十六就有人来说亲,她十分排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村里的男人知根知底,所以唯一顺眼的是亲哥陈冬生,仅因血缘关系。
被催得烦躁无比的时候,陈幼妹会问陈红梅:“俺们必须结婚生娃儿吗?”
陈红梅说:“不然咧?”
其实陈幼妹不大赞同,闷在心里不敢讲,讲了怕被揍。
她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会有个山外的姑娘跟她说有男性与女性之外的……爱情。
难道,城里的人,都跟同性结婚吗?
“当然不是。”许微澜声线略乏:“只不过对同性相爱接受度高,没那么排斥。”
陈幼妹皱眉:“为啥排斥?”
许微澜张了一下嘴,继而又闭上——很难解释。
不过还是解释了:“破坏世界自然规律的行为叫异类,会被同伴远离。”
天气寒凉,陈幼妹的半个肩膀冻得通红,她无暇顾及:“俺觉得喜欢谁是别个的自由。”
许微澜淡淡道:“那我不用担心你排斥我了。”
不是!不对!跟排斥不排斥没关系!
陈幼妹抓耳挠腮,想把话说明白:“俺跟你是一类人!微澜,俺们一样!”
许微澜眯起眼。
一样指什么一样?性取向吗?
不能吧。
陈幼妹终于理顺语言逻辑:“俺的意思是……俺不想结婚生娃……”
后半句压着嗓子说的,怕被听见。
“村里像俺那么大的姑娘都生娃了,娘说俺二十了还不嫁人愁死她咧,可是……俺会种稻子种菜,会烧火做饭,还会织毛线,俺自个儿能养活自个儿,为啥非要俺嫁人咧?”
不结婚的思想于桃溪村的人来说,就是一种规则破坏,不吻合常态。
她也是异类,所以轻而易举接受了许微澜喜欢同性这件事。
许微澜听懂了,用手肘撑起身体,这样能让她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一些。
“或许因为你喜欢的类型不在村里。”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太过于熟悉,什么劣迹缺陷都全然暴露。
有句话叫近乡情更怯,距离产生美。
陈幼妹浸在愈渐变淡的暗中,诚恳地说:“镇上的俺也不喜欢。”
媒人找过镇上的,还找过隔壁村的,还有直接带着丰厚彩礼来的,可她甚至不愿意见他们。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许微澜重新睡回去,头发压在胳膊下:“有考虑过吗?”
陈幼妹真思考过,盘起腿掰着手指细述:“聪明,好看,会读书认字,最好比俺高,年龄比俺大,话少安静,性子温和……”
越说越慢,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她垂下手,很用力地抿了抿唇。
许微澜没察觉出异样,轻描淡写道:“这属于优质人类,少之又少。”
她的脸上盈满朝阳,有一些宛如钻石般镶嵌在睫毛跟眼尾。
“是嘛。”陈幼妹缓缓倒进枕间,目不转睛盯着面前人:“可俺不觉得咧。”
聊一晚上,许微澜眼下浮出淡青,她略微疲倦地闭上眼,用虚弱的气音说:“那祝你能遇见你的理想型。”
陈幼妹还准备张口,许微澜及时制止住:“不是要捡菌子吗?再睡会吧。”
于是话题终结。
但也没睡多久,菌子属实量少,去晚了会被别人摘光。
许微澜有事惦记睡不沉,七点不到又再睁眼。
陈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陈幼妹在准备上山的工具,草帽,水壶,糖,雨衣,伞,赶蛇棍,驱虫药,满满装进背篓中。
明明扛了大堆东西,看起来倒挺轻松自在。
许微澜下床回家换衣服,临出去前想到陈幼妹说山上地形复杂浓雾弥漫,于是折返桌前,对镜将头发梳了起来。
梳完后,她又怕瞧不清路,怕枯枝乱叶勾头发,便从行李箱翻出夹子把刘海别到旁边。
十几年来头一回视线开阔明朗,许微澜大不习惯,有种想迫切钻回老鼠窝的冲动——温云苒说这叫见光死。
一些事情烙印太久会刻进骨血,她的躲避和沉郁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与她共生。
挣扎须臾,许微澜终究跨越门槛。
下了点小雨,陈幼妹在路口撑伞等待,看到人时怔愣了一下,随即睁圆双眼。
镜面世界荡漾着被踩碎。
许微澜到陈幼妹跟前,顺手接过雨伞,往对方那边倾斜一些,说:“你带路。”
陈幼妹一动不动,像被精怪施展了定身术,钉死在原地。
许微澜困惑地问她:“怎么了吗?”
女生大梦初醒般动动僵硬的脖子,心虚摇头:“没有。”
去的路不好走,又下着雨,即便撑了伞也容易被淋湿,只不过许微澜一边肩膀更湿润些。
陈幼妹到山脚下才察觉,失神地顿住脚步:“微澜,你的衣服……”
许微澜低头瞄一眼左肩,不甚在意地说:“没事,伞小风大难免的,怎么上山?”
陈幼妹指了指灌木中的小道。
这座山除了菌子其余资源鲜少,所以无人承包,属于公用的野生山。
因为人迹罕见,没有建新路,只能从泥泞不堪的小道上去。
陈幼妹背着篓子三两下爬到平台。
而许微澜却不知从哪落脚,纠结良久才小心翼翼蹬上台阶。
堪比攀岩……
才三分之一不到她就出了身汗,再抬眼向上看,竹子和树木纵横交错,把阳光遮挡个七七八八,一眼望不到头。
许微澜重重吸气呼气,认命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