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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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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蔷薇爱的羁绊 第十八章:老巷深处的旋律
安七炫十五岁这年,老巷里的石榴树第一次结出了像样的果子。青红色的果实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蹲在树下数了三遍,一共二十三个——这个数字他记了很久,后来邱莹莹总笑他,说他对数字的敏感,都是从数石榴练出来的。
这年春天,镇上的中学开了音乐课。教音乐的是个刚毕业的女老师,姓林,梳着齐耳短发,说话时带着江南口音,温柔得像三月的雨。她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抱着一架旧风琴,琴身上的漆掉了好几块,却被擦得锃亮。
“今天我们不学课本,”林老师掀开琴盖,指尖落在琴键上,“我们听一首曲子,叫《故乡的云》。”
风琴的声音算不上清脆,却像一股清泉,漫过教室里四十多个孩子的耳朵。安七炫趴在课桌上,眼睛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心思却跟着旋律飘远了——他仿佛看到了老巷的青石板,看到了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看到了瞎眼老人坐在巷口,三弦琴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安七炫,”林老师忽然叫他的名字,“你觉得这曲子里,藏着什么?”
他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教室里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喊:“他肯定啥也听不出来!”
林老师却摆了摆手,轻声说:“慢慢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有……有我家屋檐下的冰棱子,”他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化了水,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教室里的笑声停了。林老师看着他,眼睛亮了:“说得真好。音乐就是这样,能让你想起心里最熟悉的东西。”
那节课后,林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她的办公桌靠窗,窗台上摆着一盆文竹,叶片嫩得像能掐出水。“你喜欢音乐?”她递给他一杯白开水,杯子上印着“先进教师”的字样,边角已经磕碰变形。
安七炫点点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喜欢……但我只会吹口琴,还是断了弦的。”
“能吹给我听听吗?”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口琴。琴身上有个小豁口,是上次帮张奶奶挑水时,不小心摔在石头上磕的。他吹了段瞎眼老人教的《老巷谣》,调子起时有些抖,后来渐渐稳了,像老巷里的风,不急不躁地漫过青砖灰瓦。
林老师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才轻轻叹了口气:“你这调子,比风琴还动人。”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崭新的乐谱,“这个送给你,上面有《老巷谣》的谱子,还有别的曲子,你可以照着练。”
乐谱的封面是蓝色的,画着一架钢琴,旁边写着“简易乐理入门”。安七炫捧着乐谱,手指都在抖——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书,纸页光滑得像绸缎,音符印得工工整整,比他用作业本背面画的“蝌蚪”好看一百倍。
“老师,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林老师笑着说,“音乐是给懂它的人听的,乐谱也是给爱它的人看的。你要是能把上面的曲子都学会,老师就再送你一本。”
从那天起,安七炫的书包里多了一样宝贝。他舍不得把乐谱带去学校,怕被同学弄脏,就每天早上背到教室,塞进课桌最里面,晚上放学再小心翼翼地揣回家。母亲看见他对着乐谱发呆,总会笑着说:“咱七炫要当先生了?”
他不说话,只是把乐谱压在枕头底下,睡前一定要翻一遍。那些弯弯曲曲的音符,在他眼里渐渐有了形状——有的像邱莹莹扎辫子的红头绳,有的像巷口卖糖人的竹签,有的像父亲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却都带着温度。
初夏的一个周末,安七炫正在家里帮母亲晒麦子,忽然听见巷口传来喧哗声。他跑出去一看,只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正把瞎眼老人的三弦往板车上搬,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那是我的命根子!你们不能拿!”
“上面说,这些旧玩意儿都是‘四旧’,得销毁。”穿制服的人不耐烦地推了老人一把,“赶紧让开,别耽误事!”
安七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冲过去,张开胳膊挡在三弦前:“这是爷爷的琴,不能搬!”
“哪儿来的野小子?”一个高个子瞪了他一眼,“再不让开,连你一起带走!”
母亲闻讯赶来,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把他拉到身后:“同志,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她又转向老人,“大爷,您就……忍忍吧。”
老人的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安七炫看着那把断了弦的三弦被扔到板车上,和一堆旧书、旧画挤在一起,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忽然想起老人说过的话:“音乐在心里,不在乐器上。”可心里的音乐,不就是从这乐器里长出来的吗?
那天晚上,安七炫第一次没碰那本乐谱。他躺在床板上,听着窗外的虫鸣,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他好像明白,有些东西不仅会碎,还会被人硬生生夺走,连让你心疼的机会都不给。
第二天上学,他把乐谱还给了林老师。“我不想学了。”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林老师没问为什么,只是把乐谱推回来:“这不是我的,是你的。你要是不想学,就把它收起来,等想学时再拿出来。”她顿了顿,忽然说,“我家有架旧钢琴,你要是不嫌弃,周末可以来我家练。”
安七炫愣住了。他只在画册里见过钢琴,黑亮亮的琴身,雪白的琴键,像个骄傲的王子。他怎么敢去碰那样贵重的东西?
“别怕,”林老师看穿了他的心思,“钢琴也是乐器,跟你的口琴一样,都是用来唱歌的。它不会因为你穿打补丁的衣服,就不发出好听的声音。”
那个周末,安七炫第一次走进了林老师家。那是间小小的平房,院子里种着月季,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钢琴放在客厅靠窗的位置,是架黑色的老式钢琴,琴腿上有块掉漆的地方,像个月牙。
“试试?”林老师掀开琴盖。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琴键。“咚”的一声,声音浑厚得像老井里的水,在屋子里荡开涟漪。他吓得赶紧缩回手,像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林老师笑着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按下一个和弦:“你看,它在跟你打招呼呢。”
那天下午,安七炫在钢琴前坐了三个小时。他没弹复杂的曲子,就反复弹着《老巷谣》的调子,从生涩到流畅,从紧张到放松。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琴键上,像撒了层金粉。他忽然觉得,这钢琴的声音里,有老巷的青石板,有石榴树的影子,有邱莹莹的笑声——原来真正的音乐,真的能把心里的东西,都唱出来。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安七炫都会去林老师家练琴。他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帮老师扫地、浇花,然后才坐在钢琴前。林老师从不催他,只是坐在旁边织毛衣,毛线针的“嗒嗒”声,和钢琴的声音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二重奏。
有次练琴时,邱莹莹忽然出现在窗外。她背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刚采的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泥土。看到安七炫坐在钢琴前,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竹筐从手里滑下来,蔷薇撒了一地。
“你……你会弹这个?”她跑进来,蹲在钢琴旁,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琴键。
“刚学的。”安七炫的脸又红了,手忙脚乱地想合上琴盖。
“别合!”邱莹莹拦住他,眼睛亮晶晶的,“再弹一首,就弹你上次在石榴树下弹的那个。”
林老师笑着说:“那就弹给她听听吧。”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键上。《石榴树下》的调子漫出来,比用橡胶弦弹时温柔了十倍,像春风拂过蔷薇丛,像溪水漫过鹅卵石。邱莹莹托着下巴,听得眼睛都不眨,辫子上的蝴蝶结随着旋律轻轻晃动,像只停在枝头的蝴蝶。
曲子结束后,邱莹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他手里:“给你的。”
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形状像朵蔷薇,透明的糖纸里能看见粉色的糖芯。“我娘给我买的,”她红着脸说,“比水果糖甜。”
安七炫捏着那颗糖,觉得钢琴的声音都甜了几分。
秋天的时候,学校要举办“红歌比赛”。林老师找到他:“安七炫,代表班级参加吧。”
“我……我不行。”他赶紧摆手,“我只会弹老调子,不会唱红歌。”
“可以弹红歌的调子啊,”林老师拿出一张乐谱,“你看,这首《东方红》,旋律多有力量,像老巷的太阳,一出来就照亮整个巷子。”
他看着乐谱上的音符,忽然觉得它们真的像太阳,一个个都发着光。他点了点头:“我试试。”
比赛那天,安七炫穿着母亲连夜缝补的蓝布褂子,袖口的补丁被熨得平平整整。他走到舞台中央的钢琴前,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林老师坐在第一排,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当《东方红》的旋律响起时,他忽然不紧张了。指尖在琴键上跳跃,像在老巷的青石板上奔跑,像在石榴树的枝桠间穿梭。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码头扛货的背影,看到了母亲在灶台前擦汗的侧脸,看到了瞎眼老人站在巷口,虽然看不见,却朝着太阳的方向微笑。
曲子结束时,台下安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站起身,鞠躬时,看见邱莹莹站在人群后面,手里举着一朵蔷薇,正使劲地给他鼓掌,辫子都甩歪了。
比赛结束后,安七炫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本《音乐大全》和一支钢笔。他把钢笔送给了林老师:“谢谢老师。”
林老师却把钢笔还回来:“你比我更需要它。以后可以用它,把心里的调子都写下来。”她顿了顿,忽然说,“我下个月要调走了,去县城的中学。”
安七炫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
“那边更需要老师。”林老师笑着说,“但我会记得,老巷里有个孩子,能把钢琴弹出青石板的味道。”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这个送给你。”
是架小小的玩具钢琴,塑料做的,只有八个键,是林老师小时候的玩具。“别小看它,”林老师说,“它能弹出你心里所有的调子。”
林老师走的那天,安七炫去送她。他没去车站,只是站在老巷的巷口,抱着那架玩具钢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想弹首曲子送她,手指落在塑料键上,却怎么也弹不出声音——原来难过的时候,再熟悉的调子,也会卡住。
冬天来临前,安七炫在石榴树下挖了个坑,把那把断弦的三弦和林老师送的《简易乐理入门》埋了进去。他在上面种了株蔷薇,是邱莹莹从家里移来的,带着细小的花苞。
“为什么要埋起来?”邱莹莹蹲在旁边,看着他培土。
“这样它们就不会被人拿走了。”他说,“等明年春天,蔷薇开花了,它们就会长出来,变成新的调子。”
邱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他的手:“你的手都冻红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毛线手套,是只单只的,粉色的,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蔷薇,“我娘给我织的,我多了一只,给你。”
安七炫戴上手套,大小正好,掌心的绒毛暖乎乎的。他看着邱莹莹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那年除夕,父亲难得买了两挂鞭炮。除夕夜的钟声敲响时,鞭炮在巷口炸开,红色的纸屑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红毯。安七炫站在院子里,抱着那架玩具钢琴,弹起了《东方红》。塑料键的声音很轻,却盖过了鞭炮声,传到了巷口,传到了张奶奶家的窗棂,传到了邱莹莹的院子里——他看见她家的灯亮了,窗帘上映出个小小的影子,正跟着旋律轻轻晃动。
多年后,安七炫成了著名的音乐家,家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钢琴,有德国产的,有意大利产的,琴身锃亮,声音浑厚。可他最宝贝的,还是那架塑料玩具钢琴,被他放在玻璃罩里,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邱莹莹总笑他:“一把破塑料琴,有啥好宝贝的?”
他会笑着说:“因为它弹出来的调子,有老巷的雪,有石榴树的花,有你绣的蔷薇,还有我这辈子最干净的心事。”
而那株种在三弦和乐谱上的蔷薇,后来真的长大了。它顺着石榴树的枝桠往上爬,每年春天都开出淡粉色的花,香气漫过老巷,漫过岁月,漫过安七炫和邱莹莹的一生,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