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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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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蔷薇爱的羁绊 第十九章:时光褶皱里的琴声
安七炫十六岁那年的夏天,老巷经历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连续三天三夜的雨,把青石板路泡得发胀,墙根的青苔疯长,像给老巷镶了道绿边。他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雨水顺着屋檐的凹槽汇成细流,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心里却在惦记着一件事——林老师临走前说的,县城中学有个音乐特长班,下半年招生。
这个消息是张奶奶告诉他的。老人的儿子从城里回来,带了张招生启事,报纸边缘都磨破了,油墨晕染得看不清日期。“上面说,考上了管吃管住,还能学乐器。”张奶奶把报纸塞给他,“七炫,你去试试呗,别在这老巷里窝一辈子。”
他把报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手心的汗把纸洇出了深色的印子。去县城?他连镇子都没出过几次,更别说坐火车、见陌生人了。可一想到那架能弹出“青石板味道”的钢琴,想到林老师说的“音乐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又痒又烫。
晚饭时,他几次想开口,都被父亲的咳嗽声打断了。父亲最近总咳,干重活时脸憋得通红,却总说“没事,老毛病”。母亲偷偷给他熬了草药,药渣堆在墙角,像座小小的山。他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家里哪有闲钱供他去县城?光是来回的路费,就够买半袋米了。
夜里,他躺在床板上,摸着口袋里的报纸,听着窗外的雨声。隔壁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母亲低低的絮语:“要不,把那棵石榴树卖了吧,听说城里有人收老树根……”
他猛地坐起来,心里像被针扎了。那棵石榴树,是他记事起就长在院子里的,夏天能挡半个院子的阴凉,秋天结的酸果子,母亲总会腌成蜜饯,给他当零食。他怎么能让家里为了他,卖掉这棵藏着他整个童年的树?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安七炫揣着那七毛二分钱,去了镇口的邮局——他想给林老师写封信,问问招生的事,可走到邮筒前又停住了。邮票要八分钱,他舍不得花,更怕林老师回信说“你不行”,那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就全泄了。
他在邮局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把钱花在了文具店,买了本新的练习本,牛皮纸封面,一角钱。他要把自己会的曲子都写下来,不管去不去县城,都得有个念想。
从那天起,老巷的清晨和黄昏,又多了琴声。他不再用那架塑料玩具钢琴,而是把老王头做的“吉他”翻了出来,橡胶弦被雨水泡得发黏,拨动时“噗噗”地响,像老头子抽旱烟的声音。他坐在石榴树下,一遍遍地弹《老巷谣》,弹《石榴树下》,弹那首没来得及给林老师弹的《送别》,指尖磨出了水泡,破了又结茧,他浑然不觉。
邱莹莹总能准时出现。她不再蹲在旁边听,而是搬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针线活——有时是缝补弟弟的袜子,有时是给母亲纳鞋底,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随着琴声的节奏上下起落。
“安七炫,你这琴咋越来越难听了?”她一针扎歪了,线在布面上打了个结,“像我娘切菜时,刀钝了的声音。”
他停下拨弦的手,看着她手指上的红痕——那是被针扎的。“等我有钱了,买把新的。”他说,声音有点闷。
“不用买,”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根细铁丝,“我哥说,这个比自行车内胎结实,能当弦用。”
那是她哥哥修自行车剩下的铁丝,被她偷偷剪了,用砂纸磨了整整一夜,磨得发亮。他接过铁丝,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了手,脸上却都烧得厉害。
那天下午,他用新换的铁丝弦,重新调了音。拨动时,声音清脆了不少,虽然还带着点金属的涩味,却比橡胶弦亮堂,像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邱莹莹坐在小马扎上,忽然说:“安七炫,你去县城吧。”
他愣了一下:“你咋知道……”
“张奶奶都跟我说了。”她低头摆弄着针线,“你得去,不然你这手,就只能用来挑水、搬砖了。”
“可家里……”
“我帮你想办法。”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星,“我把我攒的私房钱给你,还有我娘让我去镇上买花种的钱,凑一凑,够路费了。”
他看着她被针扎得发红的指尖,看着她辫子上那朵快要枯萎的蔷薇花——那是上次他弹《石榴树下》时,她别在头上的,一直没摘下来。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
“不用,”他摇摇头,把铁丝弦又紧了紧,“我自己能想办法。”
他想到的办法,是去码头扛货。父亲以前在码头干过,后来伤了腰才歇了。他找到码头的工头,说自己能扛五十斤的麻袋,不要工钱,管饭就行,只要能让他跟着船去县城,看看那个音乐特长班。
工头是个络腮胡的汉子,盯着他瘦骨嶙峋的胳膊看了半天,最后啐了口唾沫:“小子,你要是能扛着麻袋在跳板上走三个来回,我就带你去。”
跳板是块窄窄的木板,架在船和码头之间,被海水泡得发滑。安七炫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让工友把五十斤重的麻袋压在他肩上。起身的瞬间,他觉得膝盖都在打颤,肩膀像要被撕开,可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上跳板。
木板在脚下晃悠,海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远处的海鸥叫得刺耳。他不敢看脚下的浪,只盯着码头的地面,心里默念着《老巷谣》的调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到头时,后背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分不清是汗还是海水。
“行,有种。”工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天跟船走,凌晨三点集合。”
他咧开嘴笑,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刚才憋气太狠,把嗓子憋坏了。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块最便宜的水果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稍微压下了些疼痛。路过邱莹莹家时,他看见她正蹲在院子里,给那丛蔷薇浇水。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后天去县城。”他站在院墙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邱莹莹手里的水壶“咚”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把她的布鞋都洇湿了。她跑过来,扒着墙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
“嗯,跟码头的船去。”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快化完的糖,递过去,“给你。”
她接过来,糖纸已经软了,黏在手指上。“我跟我娘说,让她给你烙几张饼路上吃。”她的声音有点抖,“还有,这个给你。”
她转身跑回院子,很快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碎布缝的,歪着头,辫子是用红毛线扎的,脸上用黑墨点了两个圆眼睛,丑丑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我昨晚缝的,”她把布偶塞进他手里,“你想我的时候……不是,你想家的时候,就看看它。”
他捏着那个硬邦邦的布偶,里面像是塞了晒干的蔷薇花瓣,轻轻一碰,就能闻到淡淡的香。他想说“我很快回来”,却看见邱莹莹的眼圈红了,像刚哭过的小兔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变成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不认字咋办?”她低下头,抠着墙缝里的泥。
“我给你画下来。”他说,“画老巷的石榴树,画你家的蔷薇,画……画我弹吉他的样子。”
她终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辫子上的红毛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拉钩。”
两人的手指在斑驳的墙头上勾在一起,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蔷薇花瓣的潮气;他的指尖粗糙,却紧紧地勾着她的,像在勾一个跨越山海的约定。
去县城的那天,天还没亮。安七炫背着母亲连夜烙的饼,揣着邱莹莹给的布偶和张奶奶塞的两个煮鸡蛋,站在码头的雾气里。父亲来送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给他。是五块钱,崭新的纸币,边角都被压得平平整整。
“路上……小心。”父亲的声音很涩,像被砂纸磨过。
他点点头,想说“爸你保重身体”,却看见父亲转过身,往回走的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在晨雾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在老巷里跑,那时的父亲,背影挺拔得像老槐树。
船开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安七炫站在甲板上,看着老巷的轮廓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视野里。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带着咸涩的味道,他却觉得眼睛涩得厉害——原来离开家的滋味,是这样的,像被人从心里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却又被什么东西撑着,沉甸甸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布偶,借着晨光看着它歪歪扭扭的脸,忽然觉得,这丑丑的小东西,像极了邱莹莹蹲在石榴树下听他弹琴的样子。他把布偶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里面蔷薇花瓣的硬度,像颗小小的、带着香气的心脏。
船行到中途,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铺满了碎钻。安七炫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练习本,翻开,上面是他画的乐谱,歪歪扭扭的音符里,藏着老巷的雨声、石榴树的影子、邱莹莹的笑声。他拿出那支林老师送的钢笔,在第一页写下:
“1963年夏,我离开老巷,去县城学音乐。
口袋里有母亲的饼,父亲的钱,张奶奶的鸡蛋,
还有邱莹莹的布偶,里面藏着蔷薇的香。
我知道,不管走多远,
这些东西都会跟着我,
像老巷的青石板,
永远在我脚下,
支撑着我往前走。”
写完,他把练习本合上,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轻轻拨动了一下手指,像在弹那首没弹完的《老巷谣》。海风穿过他的指尖,带着远方的气息,也带着老巷的味道,仿佛在说:去吧,去把老巷的旋律,唱给更远的地方听。
而此刻的老巷里,邱莹莹正站在石榴树下,望着码头的方向。手里攥着那张被雨水泡过的招生启事,纸边都被捏得起了毛。她不知道安七炫能不能考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只知道从今天起,她要把院子里的蔷薇养好,等他回来时,让他看看,这些花长得比去年更旺了,像他弹的琴声,从来没停过。
墙头上,那朵被遗忘的蔷薇花,在晨露里轻轻摇曳,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像一滴未落的泪,也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落在时光的褶皱里,等着有一天,长成缠绕岁月的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