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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金在中的童年,像浸在海雾里的岛,潮润的风里裹着咸涩,却也藏着贝壳反光般细碎的亮。他家住在渔港边的矮楼里,楼下就是喧闹的码头,清晨鱼贩的吆喝、归航渔船的马达、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是他每天醒来最先听见的声音。

      五岁的金在中总爱趴在窗台,看码头的人来人往。穿胶鞋的渔民扛着银光闪闪的鱼获走过,竹筐边缘滴着海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戴蓝布头巾的妇人蹲在礁石上剖鱼,刀刃划过鱼鳞的“沙沙”声,混着海风里的鱼腥气,成了他童年最鲜活的背景音。他的小手总攥着块捡来的碎贝壳,贝壳内侧泛着虹彩,像把小扇子,能扇出带着咸味的风。

      “在中,下来帮娘收网。”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海风磨出的沙哑。他把贝壳塞进裤兜,噔噔噔跑下楼。母亲正在整理渔网,网眼上还挂着细碎的海草和小螃蟹,阳光照在她沾着海盐的发梢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钻。“你看这网,”母亲指着个破洞,“昨晚收网时被礁石刮的,得补补才能再用。”他蹲在旁边,看着母亲用粗线穿过网眼,手指被网线勒出红痕,却依旧灵巧得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把日子牢牢兜住。

      那时渔港边有棵老榕树,根系盘错着扎进礁石缝里,像位弯腰看海的老人。金在中和邻居家的孩子总爱在树下玩“造船”的游戏,用捡来的木板当船身,贝壳当舵,碎布当帆。他的“船”总做得最结实,木板边缘被海浪泡得发白,却能稳稳浮在礁石间的水洼里。有次涨潮,孩子们的“船”都被浪打走了,只有他的那艘卡在石缝里,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海水里捞了半天,膝盖被礁石磕出红印也不觉得疼,直到把船捧在怀里,才发现裤兜的贝壳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急得蹲在礁石上掉眼泪。

      邻居阿婆见了,从围裙兜里掏出颗海螺给他:“这个比贝壳好听,能听见海的声音。”他把海螺贴在耳边,果然听见“呜呜”的声响,像海风在里面打旋。阿婆摸着他的头说:“海有时候凶,有时候乖,就像人一样。”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把海螺揣进兜,觉得比贝壳更珍贵。

      六岁那年,父亲出海时遇上了台风,渔船在风浪里颠簸了三天三夜才靠岸,渔网和渔具全被卷走了,父亲的胳膊也被礁石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母亲抱着父亲哭了整整一夜,金在中躲在门后,看见父亲用布裹着的胳膊渗出血来,染红了半条布。他偷偷跑回老榕树,把海螺埋在树根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让爸爸快点好起来,我以后不吵着要新玩具了。”埋海螺的土坑是他用小手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沙,像撒了把星星。

      父亲养伤的日子,家里的开销全靠母亲去码头帮人剖鱼。金在中每天放学就去码头找母亲,帮着捡掉落的鱼鳃和内脏——这些能拿去喂海边的野猫,也算帮母亲省点力。有次他捡得太专注,被装鱼的竹筐绊倒,膝盖磕在礁石上,破了块皮,血珠混着海水往下淌。母亲发现时,手里的刀都掉了,抱着他往家跑,海风把母亲的头发吹得贴在脸上,像张湿哒哒的网。“傻孩子,咋不知道喊疼?”母亲用盐水给他洗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咬着牙说:“不疼,像被小螃蟹夹了下。”

      那晚母亲没去码头,在灯下给他缝裤子——膝盖的地方磨破了个洞,母亲用块蓝布补丁补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小海鱼。“等你爸好了,咱就买块新布,给你做条没补丁的裤子。”母亲的声音有点哑,金在中却摸着补丁笑:“这样好看,像有小鱼跟着我跑。”

      台风过后的秋天,渔港来了个弹唱的艺人,背着把旧吉他,在老榕树下唱渔歌。金在中蹲在旁边听了一下午,艺人的嗓音带着海风的沧桑,唱“浪打礁石碎,船归人未归”时,他忽然想起父亲受伤的胳膊,鼻子一酸。艺人见他听得入神,把吉他递给他:“摸摸看,这木头比礁石还硬。”他的小手放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咚”的一声,像海浪撞在礁石上。艺人笑了:“想学吗?我教你弹最简单的调子。”

      那天他学得很晚,直到母亲来喊才回家,手指被琴弦硌出红印,却总在裤兜里比划按弦的动作。后来艺人走了,留下个没弦的旧琴头,金在中把它捡回来,用绳子绑在床头,每天对着它练指法,想象着自己在老榕树下弹唱,海风里飘着琴音,像把碎贝壳串成的歌。

      七岁上学,他的书包是母亲用面粉袋改的,上面绣着条歪歪扭扭的鱼——母亲说这样能“讨海运”。学校离渔港有两里地,他每天踩着晨光走在沙滩上,凉鞋里灌满了沙,走一步“咯吱”响,像在和海浪打招呼。有次下暴雨,沙滩变成了泥潭,他的凉鞋陷在里面拔不出来,索性光着脚往学校跑,脚心被贝壳划破了也不管,直到站在教室门口,才发现裤腿全是泥,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

      同桌是个城里来的女孩,穿着雪白的连衣裙,见他光着脚,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金在中把脚往桌底缩了缩,觉得脚趾缝里的沙都在发烫。可后来女孩忘带水彩笔,他把自己捡的贝壳磨成的“画笔”分给她——那些贝壳被他在石头上磨得尖尖的,蘸上水能在纸上划出淡淡的痕。女孩用贝壳笔画了朵浪花,递给他:“这个送你,像你家海边的浪。”他捏着画纸,觉得比任何奖状都珍贵。

      那年冬天,渔港的冰棱子结得像水晶串,挂在码头的棚子上,阳光下闪着光。金在中在礁石缝里捡了只冻僵的小海鸥,翅膀上沾着冰碴,眼睛闭着像颗灰石子。他把海鸥揣进怀里,用体温焐着往家跑,母亲正在熬鱼汤,见他怀里鼓鼓囊囊的,掀开一看吓了跳:“这小家伙快不行了。”两人把海鸥放在灶边的草堆里,用布裹着,母亲还舀了点鱼汤喂它。

      第二天海鸥醒了,扑腾着翅膀想飞,却总撞在墙上。金在中每天放学就去海边捡小鱼喂它,看着它的羽毛从灰扑扑变得雪白雪白。开春的时候,海鸥终于能飞了,在院子里盘旋了三圈,才朝着大海的方向飞去。金在中站在门口,看着它变成个小白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有点高兴——就像父亲说的,海是海鸥的家,该让它回去。

      八岁生日那天,父亲用卖鱼的钱给他买了把口琴,塑料的,蓝颜色,吹起来有点漏风,却比任何玩具都让他宝贝。他在老榕树下吹口琴,调子不成章法,却引得海鸥落在枝头听,像在给他伴唱。母亲坐在礁石上补网,听着口琴声笑:“咱在中吹得比渔歌还好听。”他吹得更起劲了,口琴的塑料边硌得嘴唇生疼,却觉得海风里都飘着音符,像把碎贝壳串成的项链。

      有天他吹口琴时,发现老榕树下多了个画架,一个戴草帽的画家正在画海。画家的颜料盘里有蓝有绿,混在一起像打翻的海水。“你吹得真好,”画家转头朝他笑,“能再吹会儿吗?我想把你的琴声画进去。”金在中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吹了首刚学会的调子,看着画家的画笔在纸上涂抹,海面上渐渐多了道金线,像口琴的音符在跳跃。

      画完成时,画家把画送给了他:“给你留着,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海有多美。”画上的老榕树下,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吹口琴,海面上的浪花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金在中把画贴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一眼,觉得那画里的琴声,能把所有的风浪都唱成温柔的歌。

      那些年的日子,像码头的潮水,起起落落,却总带着股韧劲。金在中的童年,就藏在这些潮起潮落里——母亲补网的线香,父亲受伤的胳膊,老榕树下的口琴声,冻僵的海鸥,还有那幅画里的海。它们不像糖果那样甜,却像海螺里的风声,带着海的辽阔和温柔,住进他的心里,让他无论后来走到哪里,一听见风声,就想起渔港的浪,想起母亲的补丁,想起那只飞向大海的海鸥,知道自己的根,永远扎在那片咸涩又温暖的土地上。

      如今他偶尔还会梦见老榕树,梦见口琴的塑料味混着海风的咸,梦见那只海鸥在头顶盘旋。醒来时摸了摸口袋,仿佛还能摸到颗贝壳,内侧的虹彩在黑暗里闪着光,像童年留下的,永不熄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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