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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金在中的童年像浸在咸涩海雾里的旧照片,边角微微泛黄,却在光阴里沉淀出温润的质感。他出生在渔港边的矮屋,木质的梁柱被海风蚀出细密的纹路,墙皮斑驳处能看见底下暗红的礁石粉末——那是当年建屋时,父亲混着海沙抹的墙。

      三岁那年的夏天,他总爱扒着窗台看码头的渔船。清晨的雾还没散,父亲就背着渔网往岸边走,胶鞋踩在露水打湿的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会奶声奶气地喊“爹”,父亲便回头冲他挥挥手,网兜里的铁环碰撞着,像串不成调的铃铛。母亲在灶台前煎鱼,油星溅在围裙上,她总说:“在中,快躲开,别被油烫着。”可他偏不,踮着脚扒着灶台边,看鱼肉在热油里慢慢蜷曲,香气混着海风从窗缝钻出去,引得巷口的野猫“喵喵”直叫。

      五岁时,他有了把小木桨。那是父亲用废弃的船板削的,边缘磨得光滑,握柄处缠着布条防滑。每天黄昏,他都扛着木桨跑到海边的浅滩,学着渔夫的样子划水。海水漫过小腿,凉丝丝的,小鱼在脚边窜来窜去,啄得他脚心发痒。有次涨潮来得急,浪头卷着细沙漫过他的膝盖,木桨被冲走了,他站在水里哭得满脸是泪,直到父亲驾着小舢板把桨捞回来,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两下:“傻小子,海是活的,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七岁那年冬天格外冷,渔港结了层薄冰。他穿着母亲做的厚棉裤,裤脚扎着麻绳,还是觉得冷风往骨头缝里钻。那天父亲出海前,把他裹进自己的旧棉袄里,带着鱼腥味的暖意裹了他满身。“等爹回来,给你带只海鸟。”父亲的胡茬蹭着他的额头,扎得他直笑。可那天父亲没按时回来,海面上起了风暴,黑沉沉的云压得很低,像要把整个渔港吞下去。母亲抱着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父亲的旧渔网,指节捏得发白,嘴里反复念着“没事的,你爹识水性”。他趴在母亲怀里,听着海浪撞击礁石的巨响,忽然觉得那声音不像歌谣里唱的那么温柔,倒像头发怒的野兽。

      后半夜,风雨里终于传来马达声。父亲的船回来了,船身磕出好几个豁口,渔网被撕成了条带状。父亲冻得嘴唇发紫,却从怀里掏出只羽毛湿漉漉的小海鸟,翅膀断了根骨头,正微弱地扑腾着。“看,爹没骗你。”父亲的声音发颤,却笑得露出冻得通红的牙床。他捧着那只海鸟,感觉它的心跳像颗小石子,在掌心轻轻敲打着。

      母亲连夜找了布条和竹片,小心翼翼地给海鸟固定翅膀。他蹲在旁边看,大气不敢出,生怕惊着这小生命。“给它取个名吧。”母亲说。他想了想,指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浪花:“叫浪浪。”从那天起,他每天都去沙滩捡小鱼喂浪浪,看着它的羽毛从灰扑扑变得雪白雪白。开春时,浪浪能飞了,却总在渔船归航时落在父亲的肩头,像个尽职的领航员。

      八岁上学,他的书包是用面粉袋改的,母亲在上面绣了条歪歪扭扭的鱼——鱼嘴衔着颗海星,针脚疏密不均,却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学校离渔港有两里地,要穿过片长满芦苇的滩涂。涨潮时芦苇荡里积着水,他得拎着裤脚蹚过去,泥水溅得满身都是,书包上的鱼绣像被泡得发涨。有次他撞见只受伤的小螃蟹,背着碎了半块的壳,正被几只蚂蚁围攻。他用树枝把蚂蚁赶跑,把螃蟹放进书包侧袋,一路护着它上学。放学回家时,螃蟹竟在袋里蜕了层新壳,嫩白的爪子挠得布袋沙沙响。他把它放进海边的石缝,看着它横着爬进水里,忽然觉得,海边上的每个小生命,都藏着股韧劲儿。

      十岁那年,渔港来了个修船的老木匠,带着个比他大两岁的学徒。老木匠总爱坐在船坞边刨木板,刨花卷着海风飞,像群白蝴蝶。他放学后总往船坞跑,看老木匠用墨斗在木板上弹线,听刨子“沙沙”啃着木头的声音。有天老木匠扔给他块边角料:“试试?”他握着小刨子,笨手笨脚地刨了半天,木头没刨光滑,手心倒磨出个水泡。学徒在旁边笑,老木匠却沉下脸:“笑啥?谁不是从笨手笨脚过来的。”转头又对他说,“木头有脾气,你得顺着纹路来,急了就会崩茬。”

      他记着这话,每天放学后都去磨刨子,直到能把木板刨得像镜面一样亮。老木匠看在眼里,教他用凿子凿榫卯,教他给船板刷桐油。桐油的味道很特别,混着木头的清香,闻着让人踏实。有次他给艘旧渔船补裂缝,手指被凿子划了道口子,血滴在船板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老木匠用桐油给他抹了抹,说:“这点伤算啥,船在海里闯,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十二岁夏天,浪浪突然不见了。他在海边找了三天,喊得嗓子都哑了,礁石缝、芦苇荡、船坞的角落都翻遍了,连根羽毛都没找着。母亲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把块海苔饼塞进他手里:“海鸟本就属于海,它是去找同伴了。”可他还是不甘心,每天清晨都往海边跑,抱着那把小木桨等,直到看见群海鸟从浪尖掠过,其中有只的翅膀特别白,像浪浪——他忽然明白,有些离开不是消失,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你。

      那天他回到船坞,老木匠正在给艘新船装龙骨。“来,试试这把凿子。”老木匠递给他把磨得锃亮的工具,“给船开个排水孔,像给它开只眼睛。”他握着凿子,想起浪浪亮闪闪的眼睛,手腕稳了稳,一下下凿下去,木屑纷飞中,个圆润的孔慢慢显现。老木匠拍了拍他的背:“不错,有股子沉劲,像你爹。”

      十三岁生日,父亲送了他把真正的水手刀,刀柄缠着防滑绳,刀鞘上刻着海浪纹。“该学看海相了。”父亲带着他坐在礁石上,指着天边的云,“你看那云,像鱼鳞似的,明天准起风。”他跟着父亲认潮汐表,记洋流方向,看浪花的颜色辨水深——白色浪花是浅滩,青黑色的浪底下藏着暗礁。有次他凭着这些,拦住了艘想冒险闯浅滩的渔船,船长后来提着两条大黄花鱼来道谢,母亲把鱼炖了,汤鲜得能鲜掉眉毛。

      初中毕业那年,老木匠要退休回乡下。临走前,他把只磨得光滑的船钉送给金在中:“这钉子在船底泡了三十年,啥风浪没见过。”钉子沉甸甸的,带着海水蚀出的细密凹痕。“记住,”老木匠的声音像船板摩擦,“海再大,也大不过心里的罗盘。”

      他把船钉系在钥匙串上,每天揣在兜里。后来他离开渔港去城里读书,每次想家,就摸出那枚船钉,指尖划过那些凹痕,仿佛能听见海浪拍岸,能看见父亲背着渔网的背影,能闻到母亲煎鱼的香气——那些藏在咸涩里的暖,早成了他骨子里的东西,像船底的龙骨,无论漂多远,都稳稳托着他。

      多年后他站在异乡的海边,看见艘渔船破开浪花驶来,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怀里的海鸟,想起船坞里纷飞的刨花,想起母亲绣在书包上的鱼。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熟悉的咸湿味,他笑着张开双臂,像当年在浅滩学划桨那样,仿佛又听见父亲说:“傻小子,海是活的,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原来所谓成长,就是把童年的浪,酿成往后日子里的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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