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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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潮痕
金在中第一次清晰记住海的模样，是五岁那年的台风天。
那时他还住在渔港最里头的矮屋，木窗糊着旧报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响。他趴在母亲膝头，看窗外的雨帘把天和海搅成一团灰，父亲的渔船像片叶子在浪里颠，桅杆上的帆布被撕成了破布条。母亲把他搂得很紧，手指抠着他后背的衣料，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嘴里反复念着“没事的，你爹识水性”。
忽然“哐当”一声，木窗被狂风撞开，带着咸腥味的雨水泼进来，打湿了墙角堆着的渔网。在中吓得往母亲怀里缩，却看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雨幕里——他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划开道血口子，混着雨水往下淌，怀里却紧紧抱着个湿透的木盒子。
“抓住了！”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把盒子往炕桌上一放，打开时里面滚出堆圆滚滚的东西，是被海浪冲上岸的海螺。“给在中玩，这玩意儿结实，摔不坏。”
那些海螺后来被在中串成了项链，挂在脖子上，走路时叮叮当当响。他最爱把最大的那只贴在耳朵上，听里面“呜呜”的声响，父亲说那是海在说话。有次他把海螺塞进被窝，半夜被浪涛声惊醒，竟看见父亲蹲在灶台前，借着月光补渔网，银针在网眼里穿梭，像在缝补漏了的星星。
七岁那年夏天，渔港来了个卖冰棒的老头，推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的泡沫箱里裹着棉被。在中攥着母亲给的两毛钱，蹲在自行车旁看老头掀开棉被，冷气“嘶”地冒出来，裹着甜丝丝的奶香味。他选了支绿豆冰棒，舔第一口时冻得直哆嗦，却舍不得停，直到冰棒化成水顺着胳膊肘流进袖口，黏糊糊的，像只冰凉的小蛇。
“给。”旁边递来张粗布手帕，是隔壁船老大的女儿，比他大两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梢系着红头绳。在中接过手帕擦胳膊，看见女孩手里的冰棒已经化得只剩根木棍，正用舌头舔着 wrapper（包装纸）上的糖渍。
“我叫春子。”女孩说，眼睛亮得像刚捞上来的海贝。
那天他们蹲在码头的石墩上，分享了半块晒干的鱼干。春子告诉他，她爹的船上周捞上来只海龟，背甲上长着青苔，像块会动的石头。“我爹说海龟能活一百岁，比爷爷还老。”春子用手指在石墩上画圈，“等我长大了，要跟着爹去深海，看看一百岁的海龟住在哪。”
在中摸着脖子上的海螺项链，突然说：“我爹说，深海里有会发光的鱼，像星星掉进去了。”
两人就着海风，把冰棒棍插进石缝里，说要等来年长出会发光的冰棒树。后来春子一家跟着船队去了远海，再也没回来，那根冰棒棍在石缝里枯成了褐色，在中每次经过都要瞅一眼，像在看个没说出口的约定。
九岁生日，父亲送了他一把木桨。不是玩具，是用沉船的残骸削的，桨柄处缠着防滑的布条，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明天起，跟我出早海。”父亲把桨塞进他怀里，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脸颊，扎得有点痒。
第一次出海时，天还没亮，渔港浮着层淡青色的雾，渔船的马达声像头睡醒的老黄牛。在中蹲在船尾，看父亲撒网，网绳从父亲手里溜出去，在雾里划出银亮的弧线，“扑通”扎进海里，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凉丝丝的。
“看好了。”父亲忽然喊他，指着海面泛起的涟漪，“那是鲻鱼，一群一群的，网得沉快点才兜得住。”在中赶紧点头，把这话刻在心里。收网时，银闪闪的鱼在网里蹦跳，阳光刚好刺破雾霭，照得海水像铺满了碎玻璃，父亲的侧脸被镀上层金边，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光。
那天他们捕了满满一舱鱼，父亲破例买了两斤猪肉，母亲炖了锅鱼汤，乳白色的汤里飘着葱花，在中喝了三碗，把肚皮撑得溜圆。夜里躺在炕上，他摸着枕头边的木桨，听着窗外的浪涛声，觉得比海螺里的“海语”好听多了——那是属于父亲的声音，踏实得像船底的龙骨。
十二岁那年冬天，渔港结了薄冰。在中背着书包往学校走，路过船坞时，看见老木匠蹲在雪地里，正给艘旧船换龙骨。老木匠的手冻得通红，凿子却握得稳，木屑混着雪沫飞起来，像群白蝴蝶。
“小子，过来。”老木匠冲他招手，指着船底的裂缝，“你看这缝，是被暗礁硌的，不补结实，开春准散架。”在中蹲下来，看见裂缝里卡着块贝壳，边缘还沾着海草，像块嵌在木头里的宝石。
那天放学，他没直接回家，蹲在船坞看老木匠干活。老木匠给他块砂纸，让他打磨新换的龙骨，“磨光滑了，水才顺，船走得稳。”在中握着砂纸，一下下蹭着木头，掌心磨出了红印，却觉得比在学校写毛笔字有意思。
后来他成了船坞的常客，放学就往那跑，帮老木匠递钉子、扶木板，偶尔能讨块刨花，夹在课本里，闻着木头混着桐油的香味。老木匠不怎么说话，却总在他走神时敲敲他的后脑勺：“看啥？龙骨要直，心思也得直。”
有次在中帮着抬块船板，没抓稳，板角砸在脚背上，疼得他眼泪直打转。老木匠蹲下来，掀起他的裤脚，看见脚背肿起个紫包，没骂他笨，反倒从工具箱里翻出瓶药酒，往他伤处抹：“男人的脚，得能踩住浪头。这点疼算啥，等你像你爹那样，在甲板上站整夜，才知道啥叫真疼。”
药酒辣得他龇牙咧嘴，心里却暖烘烘的。那天老木匠送了他个小木楔，是用紫檀木削的，“塞船缝用的，硬得很，啥浪都冲不垮。”在中把木楔揣在兜里，走路时能感觉到它硌着大腿，像揣了块小小的礁石。
十五岁那年，父亲在远海遇了险。不是台风，是艘失控的货轮，撞断了渔船的桅杆。等救援队把父亲救回来时，他的左腿被碎木扎穿了，躺了整整三个月。
那段日子，在中每天放学就往医院跑，给父亲擦身、喂饭，夜里就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父亲醒来时总爱摸他的头：“耽误你上课了。”在中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老木匠给的木楔：“不耽误，我把课本带来了，还能跟老木匠学修船。”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渔港的防波堤：“好，学修船好。咱渔民靠海吃饭，也得懂海的脾气。”
父亲出院后，左腿落了残疾，再也不能出海了。在中就接过了那把木桨，每个周末跟着隔壁王伯的船出海，撒网、收网、补舱，动作越来越熟练。有次遇上暴雨，他凭着记忆里父亲说的“看云识风”，提前把船泊进了避风港，王伯拍着他的肩膀笑：“你爹没白教你，这小子，天生是吃海饭的。”
那天傍晚，他背着一网兜海货回家，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正用那把老木匠送的凿子，给块木头凿形状。“给你做个笔架。”父亲举起木头，上面已经凿出几个凹槽，“以后上大学，用得上。”
在中鼻子一酸，把海货往地上一放，蹲在父亲身边，接过凿子：“我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艘并排停泊的船。
后来在中真的考上了大学，离开渔港那天，父亲拄着拐杖送他到码头。船开时，他看见父亲手里还握着那把木桨，站在防波堤上，像座不会动的灯塔。海风吹起父亲的白发，在中忽然想起小时候贴在耳朵上的海螺——原来海从来没停过说话，那些浪涛声、船鸣声、木桨划过水面的“哗啦”声，早把最实在的道理刻进了他骨头里：
就像老木匠说的，龙骨要直；像父亲说的，得懂海的脾气；像春子没说完的约定，有些告别，其实是等着下次更好的相遇。
而那些刻在潮痕里的日子，永远是他心里最稳的船锚。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