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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第四十五章潮声里的年轮

      金在中对“家”的最早记忆,是渔港尽头那间贴着海蛎壳的矮屋。墙是用黄泥混着碎贝壳砌的,下雨时会渗出咸涩的水珠,墙角总堆着半干的渔网,空气里永远飘着鱼腥味和桐油的气息。他的童年,就裹在这样的味道里,像块泡在海水里的麦芽糖,带着点咸,又透着点甜。

      三岁那年,他最爱做的事是蹲在门槛上,看父亲给渔船补漆。父亲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被海水泡得发红的胳膊,手里的漆刷蘸着桐油,在船板上一下下抹开,金黄的油光顺着木纹漫延,像给船身镀了层阳光。“这船跟人一样,得疼惜着。”父亲说话时,嘴里的烟袋锅“吧嗒”响,烟灰落在甲板上,被海风一吹就散了。

      在中会捡起父亲掉落的漆刷柄,学着模样在地上划拉,把黄泥地划出一道道深色的印子。母亲这时会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碗晾好的大麦茶,喊他:“别玩了,当心蹭一身泥!”她的围裙上总沾着鱼鳞,眼角有笑纹,说话时带着海风磨出的沙哑,却比任何歌谣都好听。

      五岁那年夏天,渔港来了个跑船的福建人,带来只浑身翠绿的鹦鹉,挂在码头的老榕树上。鹦鹉会说“恭喜发财”,也会学海浪的声音,引得孩子们围着看。在中每天揣着半块鱼干跑去喂它,听它扯着嗓子喊“开船喽——”,觉得比村里的说书先生还热闹。

      有天台风过境,暴雨像老天爷泼下来的一盆水,在中趴在窗上看,只见那只鹦鹉的笼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绳子眼看就要断了。他趁母亲不注意,抓了件雨衣就冲进雨里,好不容易跑到榕树旁,伸手去够笼子,却被狂风掀倒在泥水里,膝盖磕在礁石上,渗出血来。

      等父亲把他拎回家时,他怀里紧紧抱着歪了的鸟笼,鹦鹉的羽毛湿成了一团,却还在叫“开船喽”。母亲一边给她包扎伤口,一边抹眼泪:“傻小子,命都不要了?”在中咧着嘴笑,举着鸟笼说:“它会学海的声音呢。”

      那只鹦鹉后来成了他家的一员,被挂在屋檐下,每天天不亮就喊“撒网喽”,比鸡叫还准时。父亲出海时,它会跟着船影飞一段,直到看不见了才落回笼子里;父亲归航时,它又会第一个扑腾着翅膀叫“回来喽”,比谁都灵。

      七岁,在中背上了母亲用面粉袋改的书包,去镇上的学堂念书。学堂离渔港有三里地,要穿过片芦苇荡。每天清晨,他都踩着露水走在芦苇丛里,听着风吹过苇叶的“沙沙”声,像无数只小手在拉他的衣角。有次起晚了,他跑着穿过芦苇荡,不小心撞在个软软的东西上,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只刚破壳的小野鸭,绒毛湿漉漉的,正歪歪扭扭地想站起来。

      他把小野鸭揣进怀里,一路跑到学堂,藏在书桌底下。上课时,小野鸭“嘎嘎”叫了两声,被先生用戒尺敲了手心:“金在中,上课不准带活物!”他红着脸站起来,把小野鸭掏出来:“先生,它爹娘被老鹰叼走了。”全班同学都笑了,先生却没再骂他,只是说:“放学后找个池塘放了吧,海鸟归海,野鸭归塘,各有各的去处。”

      那天放学,在中把小野鸭放进芦苇荡边的池塘,看着它游进水里,才背着书包往家跑。路过码头时,看见父亲的渔船正靠岸,鹦鹉在笼子里喊“吃饭喽”,母亲站在跳板边,手里挥着块红布——那是家里约定的信号,红布挥三下,就是晚饭有鱼丸汤。

      九岁那年冬天,渔港格外冷,海水结了层薄冰,渔船都泊在港里,渔民们聚在茶馆里听戏、赌钱。父亲却每天扛着斧头去船坞,在中问他干嘛,他说:“趁闲修船,开春才能走得稳。”船坞里冷得像冰窖,父亲的手冻得开裂,渗出血珠,他就用唾沫抹抹,继续刨木头。在中看不过去,从家里拎了个炭盆送去,蹲在旁边帮父亲递钉子,听斧头撞击木头的声音在空旷的船坞里回响,像在敲打着冬天的壳。

      有天晚上,他半夜醒来,听见父母在低声说话。母亲说:“隔壁李家把船卖了,去城里开杂货铺了,要不……”父亲打断她:“在中娘,咱是渔民,离了海活不成。这船就像咱家的脊梁,脊梁不硬,咋立得住?”在中把脸埋在被窝里,闻着枕头上淡淡的鱼腥味,忽然觉得那味道比城里的胭脂香好闻多了。

      开春后,父亲的船修得格外结实,出海第一趟就捕了满舱的黄花鱼。母亲用新晒的鱼干换了块花布,给在中做了件新衣裳,蓝布底,袖口绣着条小鱼,在中穿在身上,觉得走路都带风。他跟着父亲去卖鱼,在市集上听见有人说“金家的船就是稳当”,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十二岁,在中已经能帮着父亲收网了。有次出海遇上大晴天,海面蓝得像块玻璃,父亲让他掌舵,自己站在船头撒网。在中握着舵柄,感觉船像条大鱼,在水里稳稳地游。父亲的渔网撒得又圆又大,落进海里时“哗啦”一声,惊起群海鸥。“看,”父亲指着远方,“那是黑潮,跟着它走,准能捕着好鱼。”在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海水的颜色比周围深些,像条看不见首尾的带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那天他们捕了好多马鲛鱼,装了满满两舱。返航时,夕阳把海水染成了橘红色,父亲哼起了渔歌,调子慢悠悠的,像海浪拍着船板。在中跟着哼,忽然觉得,这船、这海、这歌,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结实得像父亲修船时钉进龙骨的钉子。

      十五岁那年夏天,学堂的先生来家访,说在中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可以去城里念书。母亲高兴得杀了只老母鸡,父亲却蹲在门槛上抽烟,半天没说话。晚饭后,父亲把他叫到海边,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像盖了层银霜。“想去吗?”父亲问,声音有点哑。在中点点头,又摇摇头:“爹,我走了,谁帮你收网?”

      父亲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傻小子,海大着呢,不止渔港这一片。去城里看看,学本事,以后回来,咱造更大的船,去更远的海。”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在中,是块磨得光滑的鲸鱼骨,上面刻着小小的船锚,“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说带着它,出海不迷航。”

      在中攥着鲸鱼骨,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到心里。那晚的海浪声特别轻,像母亲在哼摇篮曲。他知道,父亲不是不想留他,是想让他带着渔港的根,去看更宽的世界。

      离开渔港那天,父亲的船正好要出海,在中站在码头,看着父亲的船慢慢驶远,鹦鹉在笼子里喊“一路顺风”,母亲的红布在风里飘。他把鲸鱼骨紧紧攥在手里,觉得那不仅是块骨头,更是父亲没说出口的话——海是家,船是脊梁,而人,得带着这两样,往更远的地方去。

      后来在中真的学了造船,成了远近闻名的造船师傅。他造的船,龙骨总比别家的粗半寸,舱底都刻着小小的船锚,像他爷爷传下来的那块鲸鱼骨。有人问他秘诀,他总说:“没啥,就是记得,船要稳,先得心里有海。”

      而每当台风天,他总会站在码头上,看渔船归港,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像听见了童年门槛上的漆刷声、鹦鹉的叫声、父亲的渔歌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他生命里最清晰的年轮,一圈圈,都刻着海的形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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