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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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海蛎壳里的月光
金在中七岁那年的夏天，渔港的潮水总带着股甜腥味。他蹲在码头的礁石上，看父亲和其他渔民把刚卸下的海蛎子倒进竹筐，壳与壳碰撞的“咔嗒”声里，混着女人的说笑、孩子的吵闹，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渔歌。
他的小手被海蛎壳划得全是细口子，却执意要跟着父亲“赶海”。天不亮就被父亲从被窝里拽出来，揣个窝头往海边跑，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父亲总说：“海蛎子认时辰，退潮后的半个时辰最肥，迟了就缩进石缝里，掏都掏不出来。”
在中不信，偷偷藏了个小铁铲，趁父亲不注意，往石缝深处挖。结果铁铲卡在礁石里，他使劲一拽，整个人摔进海泥里，成了个泥猴。父亲捞起他时，他手里还攥着半只带泥的海蛎子，壳碎了，肉却亮晶晶的，他咧着泥脸笑：“爹，你看，它不跑。”
那天晚上，母亲用海蛎子汤给他擦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盯着锅里翻滚的海蛎子肉咽口水。母亲的手总带着股海水的咸，擦药时却轻得像羽毛：“傻孩子，海蛎子哪有命金贵？”锅里飘出的香气里，混着母亲鬓角别着的野菊香——那是她赶海时顺手摘的，说能驱虫。
渔港的孩子早当家，在中八岁就会自己补渔网了。他的小竹凳就放在家门口的老榕树下，旁边堆着父亲换下来的旧渔网，网眼被海蛎子壳划破了好几个洞。母亲教他用粗线穿针，“线要绕三圈，结才牢”，他却总把线绕成乱麻，气得把针摔在地上。
这时，隔壁的阿婆就会摇着蒲扇走过来，捡起针给他：“在中啊，网是海的衣裳，得慢慢缝。”阿婆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却比谁都巧，穿针引线时，银镯子在阳光下闪，像撒在网眼里的星星。她教在中把破洞剪成整齐的菱形，“这样补出来才好看，鱼也不会笑话”。在中似懂非懂，却学着阿婆的样子，把线绕得整整齐齐，补好的渔网像块缀满补丁的花布，父亲见了，摸着他的头说：“比你娘补的还像样。”
那年秋天，渔港来了个摄影的城里人，举着个黑匣子对着海拍。在中好奇，偷偷跟在他身后，看那黑匣子“咔嚓”一声，就把浪花、渔船、甚至蹲在礁石上发呆的自己，都装进了里面。城里人临走前，把张照片塞给他：照片里的在中，光着脚站在海水里，手里举着只比脸还大的海蛎子，笑得露出豁牙，身后是翻涌的浪花，像匹没织完的蓝绸缎。
他把照片压在枕头下，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一眼。母亲看见，打趣他：“咱在中要成画里的人了。”他却噘着嘴说：“我要让这匣子装下整个海。”
九岁生日那天，父亲没出海。天刚亮就把他拽到船坞，指着艘半新的小舢板说：“给你的。”船身刷着新漆，蓝白相间，船头刻着只小海鸟，是父亲用凿子一点点凿出来的。在中摸着光滑的船板，眼泪“吧嗒”掉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天下午，父亲教他划船。他坐在船尾，父亲站在船头，木桨拨水的声音“哗哗”响，像在跟海说话。船划过养殖区时，看见母亲和其他妇人坐在浮排上，手里的锥子“咚咚”敲着海蛎壳，撬出的肉扔进竹篮，银镯子碰着竹篮，声音脆生生的。母亲抬头看见他，挥着手里的海蛎子喊：“晚上做海蛎煎！”
在中回了句“好嘞”，却没注意手里的桨偏了方向，船“咚”地撞在浮排上，惊得母亲手里的锥子掉进海里。他吓得脸发白，父亲却笑：“没事，船跟人一样，磕磕碰碰才结实。”
后来，那艘小舢板成了在中的宝贝。每天放学，他都要划着它去养殖区转一圈，帮母亲捡掉落的锥子，听女人们讲东家长西家短。她们说张家媳妇昨天撬海蛎子时被螃蟹夹了手，李家大叔的船又补了块新板，声音混着海浪声，像场流动的戏。
有次划到远些的礁石区，他看见只翅膀受伤的海鸥，正被几只螃蟹围攻。他赶紧用桨赶走螃蟹，把海鸥捧进船舱。海鸥的羽毛是灰黑色的，翅膀上流着血，眼睛却亮得像星星。在中把它带回家，母亲用草药给它敷伤口，父亲找了块木板，给它做了个小窝。
海鸥养了半个月才好，在中给它起名“灰灰”。每天早上，灰灰都会站在小舢板的船头，跟着他出海。他划桨，它就歪着头看，偶尔扑腾翅膀，像在帮他掌舵。有次遇上小风浪，船晃得厉害，灰灰突然尖叫着冲他扑过来，用翅膀拍打他的后背——他才发现身后的船板裂了道缝，海水正往里渗。
那天晚上，父亲用桐油和麻丝补船缝，在中蹲在旁边给灰灰喂食，听父亲说：“海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得敬着它，也得防着它。”他似懂非懂，却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渔港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在中却迷上了夜钓，总缠着父亲带他去。父亲拗不过，就点起马灯，父子俩坐在小舢板上，鱼竿插在船舷的孔里，等着鱼上钩。马灯的光在海面上晃，像颗掉在水里的星星，引来好多小银鱼，围着灯光转。
“爹，鱼也喜欢亮吗？”在中裹紧了棉袄问。
父亲抽着烟，烟袋锅在黑暗里亮了下：“它们不是喜欢亮，是喜欢亮里的暖和。”
话音刚落，鱼竿猛地往下沉，父亲拽起来，是条银光闪闪的带鱼，在灯光下像根会动的银条。在中欢呼着去接，手却被带鱼的尖鳍划破了，血珠滴在海面上，瞬间被浪冲走。
“这点伤算啥。”父亲用嘴给他吮掉血，“咱渔民的血，混着海水长大的，结实。”
夜深了，风小了些，能听见远处浮排上，海蛎子壳被浪打上岸的“沙沙”声。在中靠在父亲怀里，看天上的月亮掉在海里，碎成一片银，像撒了把海蛎子壳的珠光。他忽然觉得，这海、这船、这灯，还有怀里的温暖，就是全世界。
灰灰在船舱里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父亲的烟袋锅又亮了下，在黑暗里映出他的侧脸，刻着深深的纹路，像海边被浪冲刷了多年的礁石。“在中啊，”父亲忽然说，“开春送你去镇上念书吧，别像爹，一辈子就认这一片海。”
在中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他看见船底的海水里，自己和父亲的影子叠在一起，被马灯的光拉得很长，像条没尽头的路。
那年冬天，他用攒了半年的海蛎子钱，给母亲买了支红绒花。母亲把花别在鬓角，对着镜子笑了又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月光还亮的东西。而他把灰灰放飞那天，海鸥在小舢板上空盘旋了三圈，才朝着远海飞去。在中站在船头，看着它变成个小黑点，忽然明白父亲的话——海很大，世界更大，但心里的根，永远扎在渔港的礁石上，扎在海蛎壳碰撞的“咔嗒”声里，扎在父亲烟袋锅的微光里。
很多年后，在中每次闻到海蛎子的味道，都会想起那个冬天的夜晚，马灯的光、父亲的话、还有母亲鬓角的红绒花。那些碎片像嵌在海蛎壳里的月光，虽然微小，却足够照亮往后所有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