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
-
第四十七章咸涩的风与未拆的信
金在中十岁那年的台风季，来得比往年早了半个月。渔港的老人们说这是“海龙王闹脾气”，家家户户都在加固船缆，把晾晒的渔网收进仓房，连街上的杂货铺都用木板钉死了门窗。可在中却偷偷藏了只玻璃瓶，里面塞着写给远在城里的笔友的信——那是他去年在《儿童文学》上认识的女孩，叫林晓，说想看真正的海浪。
“这风再刮大些，能把船掀翻。”父亲蹲在船坞里，正往缆桩上缠粗麻绳，手掌粗糙得像磨过的砂纸，“你娘把晒干的海菜收进缸里了？”
在中攥着玻璃瓶，指尖被冰冷的玻璃硌得发白，含糊应着：“收了，她说要腌海菜酱。”眼睛却瞟着码头尽头的礁石区——那里有块突出的大岩石，是他发现的“秘密邮筒”，据说涨潮时漂流瓶从这里出发，能顺着洋流漂向很远的地方。
母亲端着碗姜汤走过来，粗布围裙上沾着海沙：“发什么愣？台风天还往外跑，想喝海水醒醒脑？”她把碗塞进在中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过来，带着姜的辛辣气。
在中仰头灌下姜汤，辣得直吐舌头，母亲笑着用围裙擦他嘴角：“跟你爹一个样，毛躁。”转头又冲船坞里喊，“他爹，别缠了，够结实了，进来喝口热的！”
父亲应了声，直起身时后腰“咔吧”响了一声——他去年出海时被浪打坏了腰，阴雨天总疼。在中看着父亲扶着腰慢慢走过来，心里忽然有点发堵，把玻璃瓶往裤兜里塞了塞，转身说：“我去看看灰灰。”
灰灰是只瘸了腿的海鸥，去年冬天被在中捡回来，如今总在码头的棚子下躲雨。在中刚走到棚子边，就看见灰灰扑腾着翅膀，对着海面尖叫。他顺着海鸥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乌云像被墨染过，正滚滚压过来，原本蓝色的海水翻起白浪，像煮沸的粥。
“傻鸟，怕了吧？”在中把灰灰抱进怀里，这只海鸥被他养得格外肥，扑腾起来带着股鱼腥味，“等台风过了，我给你捉小海鱼。”
灰灰歪着头，用喙啄他兜里的玻璃瓶，在中赶紧按住：“别啄，这里面有要紧东西。”
那是给林晓的第三封信。第一封讲了渔港的春天，说海带从礁石上长出来时像绿色的绸带；第二封写了夏天的赶海，说他和母亲撬海蛎子时，手指被壳划破，母亲用唾沫抹在伤口上，说“海水泡过的伤，就得用咸涩的东西治”。林晓回信说，城里的夏天只有空调和冰棒，她想象不出海带怎么会像绸带，更不懂唾沫能治伤。
“这次让你看看台风，”在中对着玻璃瓶嘀咕，“让你知道海不是总笑的，它也会哭。”
风越来越大，吹得棚子的铁皮顶“哐哐”响，像是随时会被掀走。在中抱着灰灰，忽然想起父亲的腰，想起母亲鬓角的白发——母亲这几天总说头晕，却还是天不亮就去滩涂拾贝，说“台风前的贝类最肥，能多换点钱给你买课本”。
他摸了摸兜里的玻璃瓶，瓶壁上凝着他的汗，把信纸洇出了一圈圈水痕。林晓在信里说，她爸爸是工程师，要在海边建核电站，以后可能会搬过来。“到时候你带我去看海蛎子吧？”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九月见”。
九月，还有一个月。
“在中！你娘找你！”父亲的声音被风吹得变了调，在中抬头，看见父亲正站在雨里，手里拿着件雨衣，“快回家！浪要上码头了！”
他应了声，把灰灰放进棚子角落的纸箱里，又往它嘴里塞了条小鱼干，转身往家跑。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他跑过杂货铺时，看见王婶正哭着捡被风吹落的苹果，红通通的果子滚在泥水里，被浪头打过来的海水泡得发涨。
“这鬼天气！”王婶的哭声混着风声，“我家那口子还在海上没回来……”
在中心头一紧，想起父亲早上说“要去外海看看养殖区的网箱”，脱口喊：“我爹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王婶抹着泪，“刚还帮我扶货架呢，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干啥？”
他松了口气，脚下却没停，踩着积水往家冲。快到家门口时，看见母亲正踮着脚，往墙上钉木板——她想把窗户再加固些，可木槌举到半空，又被风吹得晃了晃，差点砸到自己。
“娘！我来！”在中抢过木槌，手腕用力，“砰砰”几下就把木板钉牢了。母亲站在旁边喘气，脸色发白，扶着墙说：“头有点晕，去躺会儿。”
在中扶着母亲进屋，刚把她安顿到炕上，就听见院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是码头的老棚子塌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别去”，他却像没听见。
棚子塌了的地方离灰灰的纸箱不远，在中扒开碎木板，心提到了嗓子眼。灰灰的纸箱被压在一根断柱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掀开柱子，看见海鸥蜷在里面，翅膀上渗着血，却还死死护着个东西——是他的玻璃瓶！
“傻鸟……”在中把灰灰和瓶子一起抱起来，喉咙发紧。灰灰用头蹭他的脖子，带着血腥味的暖意传来，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咸涩的东西能治伤”，低头往海鸥的伤口上抹了点唾沫，又把它揣进怀里，用体温焐着。
回到家时，父亲正站在堂屋中央，手里拿着个湿漉漉的信封。“刚才在礁石区捡的，”父亲的声音有点哑，“是不是你的？”
在中一看就慌了——那是林晓的回信！他忘了礁石区的“秘密邮筒”挡不住台风。父亲把信放在灶台上烤，火苗舔着信封边缘，发出“滋滋”的声响，字迹慢慢显出来：
“在中，我可能去不了海边了。爸爸说核电站项目黄了，因为爷爷说海边的沙子里藏着好多小动物，不能挖。我把你的信给爷爷看了，他说‘海的孩子，心是咸的’……”
后面的字被水泡得模糊不清，只看见最后画了个流泪的笑脸，旁边写着“对不起”。
“这笔友……”父亲蹲下来，看着在中怀里的灰灰，“很重要？”
在中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起林晓说想看海浪，可现在海浪正张着嘴要吞掉码头；想起母亲头晕还在捡贝，父亲扶着腰缠缆绳；想起灰灰护着玻璃瓶时的样子，忽然觉得那封信上的“对不起”，其实是自己该说的。
“爹，”在中把玻璃瓶掏出来，塞进父亲手里，“帮我把这个扔回海里吧。”
父亲愣了愣，看见瓶里的信纸——在中刚才跑回来的路上，已经把“台风好可怕”改成了“我娘腌的海菜酱，配玉米饼子最好吃”。
“不寄给城里的小丫头了？”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全是风痕。
“不寄了，”在中摸着灰灰的伤翅，“她可能不懂，海哭的时候，也有人在笑呢。”母亲在里屋喊“姜汤好了”，父亲的腰又“咔吧”响了一声，却把玻璃瓶揣进怀里，说：“等风小了就去。”
那天晚上，台风最猛的时候，在中听见父母在低声说话。母亲说：“头晕也值了，今天拾的贝够给在中买数学练习册了。”父亲说：“明天我去修棚子，顺便看看养殖区的网箱，说不定能捡些被浪打上来的鱼。”
在中抱着灰灰，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像野兽在吼，屋里的油灯却很稳，照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父亲粗糙的手掌，还有灶台上那封没拆完的信——林晓说“海的孩子心是咸的”，可在中觉得，那咸里藏着甜呢，像母亲腌的海菜酱，像父亲腰上的旧伤，像灰灰翅膀上带着血腥味的暖意。
后半夜，风小了些。在中听见父亲开门出去，知道他是去扔那个玻璃瓶。他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看，只见父亲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却稳稳地把瓶子扔进了浪里。
玻璃瓶在浪尖上闪了一下，像颗星星。在中想，林晓或许永远收不到这封信了，但没关系。有些事，不用写在纸上，风会说，海会说，咸涩的风里藏着的笑声，比任何文字都清楚。
灰灰在他怀里动了动，伤口好像不疼了，发出轻轻的“咕咕”声。在中摸了摸它的头，看见母亲屋里的灯还亮着，父亲回来时，她准会端着姜汤在门口等，就像每次他出海归来时一样。
原来“海的孩子心是咸的”，是因为装了太多人的体温啊。在中想着，把脸埋进海鸥带腥味的羽毛里，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