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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   第四十八章渔网里的星子

      金在中十二岁那年的秋汛,渔港的海面上总飘着层薄薄的雾。他蹲在父亲的渔船尾,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鱼叉,看父亲把渔网撒成个圆弧形,网绳从指缝溜出去的“簌簌”声,混着雾里传来的马达声,像支浸了海水的调子。

      “当心脚下的青苔。”父亲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点潮意。他正站在船头调整帆绳,蓝布褂子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后腰那块月牙形的疤——那是三年前被失控的舢板撞的,母亲总说那是“海龙王给盖的章”。

      在中“嗯”了一声,眼睛却盯着船舷边的水花。秋汛的鱼最肥,尤其是鲅鱼,窜起来能溅起半人高的浪。他昨天跟着王伯的船出海,亲眼看见条半大的鲅鱼撞在船板上,银亮的鳞片在雾里闪,像块活的碎镜子。

      “瞅啥呢?”父亲把网绳在桩上绕了三圈,弯腰从舱里摸出个饭团,“垫垫肚子,等下收网才有力气。”饭团里裹着腌海菜,咸津津的,在中咬了一大口,看见父亲的手背上沾着片鱼鳞,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收第一网时,雾刚好散了些。渔网刚露出水面,就在中听见“哗啦”一声,无数银亮的鱼在网里蹦跳,像谁把星星撒进了网眼。父亲笑着扬起木桨,在船板上敲了三下——这是渔港的老规矩,网里鱼多的时候要“谢海”。在中跟着学,用鱼叉柄敲着船舷,“咚咚”的声响惊起群海鸥,在雾里盘旋成个白圈。

      “今天能换两斤猪肉。”父亲一边摘鱼一边说,指尖被鱼刺扎出小血珠,他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干活,“给你娘做红烧肉,她念叨好几天了。”在中想起母亲每次炖肉时,总把肥的部分挑给他,自己啃骨头,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船往深海走了些,雾又浓起来,能见度不足五米。父亲把舵柄交给在中,自己蹲在船头看浪花:“记住,雾天看浪辨方向,白浪翻涌的地方是浅滩,青黑的浪底下有暗礁。”在中握着舵柄,感觉船像条大鱼,在雾里稳稳地游,父亲的话像块小石头,在他心里沉了沉,落得很实。

      忽然,渔网猛地往下一拽,船身都晃了晃。“大家伙!”父亲眼睛一亮,抄起搭钩就往网边跑。在中也扔下舵柄凑过去,只见网里裹着个灰扑扑的东西,不是鱼,倒像块破木板。父亲用搭钩勾住木板往船上拉,在中才看清——那是块船板,上面钉着颗生锈的铜钉,边缘还缠着半段麻绳。

      “是‘福顺号’的。”父亲的声音沉了沉,“去年冬天触礁沉的,没想到漂到这来了。”在中记得“福顺号”,船长姓刘,总爱给孩子们分水果糖,他的船沉那天,整个渔港的人都去搜救,却只捞上来些碎木板。

      父亲把船板擦干净,翻过来一看,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顺”字。“老刘是个实诚人,”他摸着那个字,指腹蹭过粗糙的木纹,“每次出海前都要在船板上刻个字,求个平安。”在中看着那个字,忽然觉得手里的鱼叉沉了些,雾里的风也带上了点苦味。

      “扔回海里吧。”父亲把船板推回水面,“让它跟着洋流走,也算回家了。”船板在浪里打了个旋,慢慢漂远,像片被遗忘的叶子。在中蹲在船尾,看父亲重新撒网,网绳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比刚才低了些,也慢了些。

      中午时分,雾终于散了,太阳把海面照得像铺了层金箔。父亲把午饭摆在舱盖的木板上,是母亲早上烙的玉米饼,夹着咸鲅鱼。在中咬了口饼,看见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个白花花的东西,像只海鸥。“爹,你看!”他指着那个方向喊。

      父亲眯起眼瞅了瞅,突然站起来:“是浮标!养殖区的!”两人赶紧划船过去,果然是个红色的浮标,下面的缆绳断了,网箱不知漂到了哪里。“张叔家的,”父亲解下自己船上的备用缆绳,把浮标系在船尾,“他家就靠这箱扇贝过日子,丢了可咋整。”

      找网箱找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太阳西斜,才在片礁石区发现它——网箱被礁石勾住了,边角破了个洞,里面的扇贝少了一半。父亲跳进水里,冰凉的海水没过他的腰,他却咬着牙把网箱拖到船边,在中用鱼叉帮着撬礁石上的藤壶,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察觉。

      “够了,”父亲爬上船,冻得嘴唇发紫,“能捞回这些就不错了。”他把湿漉漉的褂子脱下来,拧出的水在船板上积成个小水洼,映着天上的晚霞,红得像血。在中忽然发现,父亲后腰的疤在夕阳下格外清晰,像弯残月。

      返航时,船舱里的鱼比早上少了一半,却多了箱扇贝和块刻着“顺”字的船板。父亲划着桨,哼起了渔歌,调子比平时低,却很稳,像船底的龙骨。在中把那块船板抱在怀里,感觉它比看起来沉得多,上面的铜钉硌着胸口,像颗没说出口的心事。

      快到码头时,看见张叔正站在防波堤上张望,手里攥着顶旧草帽。看见他们的船,他的手猛地一抖,草帽掉在地上。“谢……谢谢你们……”张叔的声音发颤,眼圈红得像浮标。父亲把扇贝搬给他,笑着说:“多大点事,都是讨海人。”

      在中抱着船板跟在后面,听见张叔的婆娘在哭,说“要是扇贝丢了,娃的学费就没着落了”。他忽然觉得,今天的鱼少了没关系,至少张叔家的娃能上学了。

      晚饭时,母亲把剩下的扇贝蒸了,鲜得能鲜掉眉毛。父亲喝着地瓜酒,说起“福顺号”的船板,母亲叹了口气:“老刘要是还在,现在该抱孙子了。”在中啃着扇贝,没说话,只是把那块船板立在了窗台上,月光照在上面,“顺”字的笔画像条小路,弯弯曲曲,却一直向前。

      夜里,他被浪涛声惊醒,看见父亲站在窗前,手里摸着那块船板,背影在月光里像座礁石。在中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总说“讨海人要敬着海,也得帮着人”——海能给你鱼,也能收走船,但人心要是连在一块,就像渔网的网眼,再大的浪也冲不散。

      第二天,在中把自己攒的玻璃弹珠分给了张叔的娃,又在那块船板上刻了个小小的“安”字。父亲看见,没说话,只是用砂纸把两个字磨得更光滑了些。后来,那块船板被挂在了船坞的墙上,旁边钉着父亲补网的针和线,像个沉默的勋章。

      秋汛结束那天,渔港举办了“谢海节”,渔民们把最好的鱼摆出来祭海,孩子们提着灯笼在码头跑。在中站在父亲身边,看火光映红了海面,忽然觉得渔网里的星子,其实是讨海人的心,一颗一颗,亮得能照见回家的路。

      很多年后,他每次摸到粗糙的木头,都会想起那块刻着“顺”和“安”的船板,想起父亲冻紫的嘴唇,想起张叔掉在地上的草帽。那些碎片像渔网里的星子,虽然微小,却足够让他在往后的风浪里,稳稳地握住自己的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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