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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第四十九章礁石上的年轮

      金在中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渔港的潮水退得格外远。裸露的滩涂上,礁石像群沉默的老人,蹲在灰蓝色的天底下,礁石缝里结着冰碴,闪着细碎的光。他背着半筐海菜,踩着冻硬的泥地往家走,胶鞋里灌满了沙,每走一步都“咯吱”响,像在跟自己较劲。

      “在中,等等!”身后传来王伯的声音,他扛着捆渔网,粗布棉袄的领口沾着冰,“你爹让我给你捎的鲅鱼,刚从冰窖里取的,还硬着呢。”

      在中停下脚步,看着王伯把冻得邦硬的鲅鱼塞进他筐里,鱼身的冰碴蹭在海菜上,化出点点湿痕。“我爹呢?”他问,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王伯往码头的方向努了努嘴:“还在船坞呢,说要把‘福顺号’的旧锚修修,开春能用。”

      他“嗯”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家走。筐里的鲅鱼沉得像块石头,却比任何暖炉都让人踏实——母亲昨天说想吃鲅鱼饺子,眼里的光像滩涂上的冰碴,亮得让人心头发紧。

      家门口的老榕树下,母亲正蹲在石碾子旁捶海菜,木槌落下的“咚咚”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她的头巾被风吹得歪在一边,露出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回来了?”母亲抬头看他,眼里的光软了些,“冻坏了吧?锅里炖着姜茶。”

      在中把鲅鱼拎出来,往母亲面前一递:“王伯捎的,爹说给你包饺子。”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摸了摸鱼身的冰,忽然红了眼圈:“你爹就是这样,自己在船坞冻着,倒记挂着这个。”

      他没接话,蹲在母亲旁边帮着捡海菜里的沙粒。海菜冻得发脆,一碰就碎,像父亲手上的老茧,硬邦邦的,却藏着韧劲。“张叔家的娃今天来送了碗红薯粥,”母亲忽然说,“他娘说,开春想让娃去镇上念书,问你用过的课本能不能借。”

      “能。”在中把捡干净的海菜放进竹篮,“我那本算术书还新着呢,笔记都写在草稿纸上。”他想起张叔家的小黑,总爱跟在他身后捡贝壳,手指冻得通红,却总把最大的海螺塞给他。

      傍晚时分,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的棉裤膝盖处沾着泥,裤脚冻成了冰壳,手里却捧着个亮闪闪的东西——是“福顺号”的旧锚,锈迹被磨掉了大半,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铁,像块没说话的石头。“磨亮了,”父亲把锚放在院角,声音里带着喘,“开春给咱家的船换上,稳当。”

      在中看着父亲冻得发紫的耳朵,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也是这样,蹲在船坞里磨了三天锚链,结果冻得发烧,母亲用白酒给他擦身子,他却喊着“锚链不亮,船走不稳”。

      “进屋暖和暖和,”母亲把姜汤递过去,“饺子包好了,就等你。”父亲接过碗,仰头灌了大半,抹了抹嘴说:“在中,明天跟我去滩涂,那边的礁石缝里有冻着的牡蛎,撬回来给你娘炖汤。”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踩着晨霜往滩涂走。父亲的左腿有点跛——那是前年被礁石绊倒留下的旧伤,阴雨天总疼。在中想扶他,却被甩开:“没事,走惯了。”他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像块礁石,被海浪拍了多年,却依旧站得笔直。

      礁石缝里的牡蛎冻得结结实实,父亲用铁钎撬了半天,才弄出小半筐。“这玩意儿冻过才鲜,”父亲把最大的那只递给在中,“你娘最爱喝这个汤。”在中接过来,牡蛎壳上的冰碴化在手里,凉丝丝的,却像握着块暖玉。

      往回走时,父亲忽然在块大礁石前停下,指着上面的刻痕说:“你看,这是你爷爷刻的。”在中凑近一看,礁石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海”字,旁边还有几道横线,像年轮。“你爷爷说,每道线代表一年,”父亲摸着刻痕,指腹蹭过粗糙的石面,“他在这礁石上刻了三十年,直到走的那年。”

      在中数了数,正好三十道。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总爱在船板上刻字,为什么母亲总把海菜晒得整整齐齐——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像礁石上的痕,像父亲腿上的伤,像母亲鬓角的霜。

      那天的牡蛎汤格外鲜,母亲喝了两大碗,说:“比年轻时你爹给我炖的还鲜。”父亲嘿嘿地笑,往她碗里又舀了勺,眼里的光像滩涂的冰碴,亮得很实在。在中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所谓家,就是这样——你疼我冻着,我记挂你爱吃的,像礁石守着滩涂,潮来潮去,总在那里。

      开春后,父亲把磨亮的旧锚装在了船上。出海那天,在中跟着去帮忙,看父亲把锚链在桩上绕了三圈,说:“你爷爷说,锚链多绕一圈,心就多稳一分。”船驶出渔港时,锚在水里“哗啦”一声沉下去,像颗落定的心。

      那年夏天,张叔家的小黑去镇上念了书,背着在中送的旧书包,临走时塞给他颗煮鸡蛋:“哥,等我学会写字,给你写海的名字。”在中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礁石上的“海”字,觉得那字里藏着的,不止是三十年的潮起潮落。

      后来在中离开渔港去县城念中学,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去滩涂的礁石前站站。父亲的刻痕已经加到了三十五道,旁边多了几道浅浅的——是他刻的。海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熟悉的咸涩味,他忽然懂得,所谓成长,就是接过上一辈手里的铁钎,在属于自己的礁石上,刻下新的年轮。

      很多年后,他在城市的博物馆里看到艘旧渔船,船头的锚像极了当年父亲磨亮的那只。他站在那里,仿佛听见了母亲捶海菜的“咚咚”声,父亲灌姜汤的“咕咚”声,还有礁石缝里牡蛎壳碰撞的轻响。那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他生命里最清晰的潮声,提醒着他:无论走多远,根永远扎在渔港的礁石上,扎在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里,扎在一道又一道,刻进岁月里的年轮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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