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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   第五十章潮痕

      金在中七岁那年的潮汛来得格外凶,暴雨连下了三天,渔港的水漫过了码头的石阶,腥咸的海水灌进低凹的巷弄,把各家各户的门槛泡得发胀。他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父亲和几个渔民扛着沙袋往巷口堆,黄胶鞋踩在水里,发出“咕叽”的声响,像踩着块湿透的海绵。

      “在中,把那捆麻绳递过来!”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和草屑。在中应声起身,踮着脚跨过门槛里的积水,怀里抱着的麻绳浸了水,沉得像条小蛇。他把绳子往父亲手里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父亲的手背——那上面有道新鲜的划伤,是刚才搬礁石时被贝壳划的,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

      “爹,流血了。”他拽住父亲的袖子,声音被雨声砸得碎碎的。父亲反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的粗糙蹭得他额角发痒:“没事,海水泡一泡就好了。”说着便转身和其他人一起拽紧麻绳,把沙袋勒在木桩上,水花溅起来,打湿了他们的脊梁。

      巷口的积水还在涨,母亲站在屋檐下喊他们进屋避雨,声音被风撕成了细条。在中看见王婶家的木盆顺着水流漂了过来,盆里的几只海蟹张着螯,在水面上划出道道细碎的白痕。他突然想起昨天藏在床底的玻璃罐——里面养着只断了螯的小螃蟹,是他上周在滩涂捡的。

      “娘,我的螃蟹!”他撒腿往屋里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水里,冰凉的海水瞬间灌进领口。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泥,连滚带爬冲进里屋,趴在床底摸索,指尖终于触到玻璃罐的边缘时,却发现罐口松了,里面空空如也。

      “准是被水冲跑了。”母亲跟进来,用毛巾擦着他湿透的头发,“一只破螃蟹,跑了就跑了。”在中却红了眼圈——那只螃蟹的螯是被浪头拍断的,他每天都用镊子喂它吃碎鱼干,看它歪歪扭扭地用仅剩的一只螯扒拉食物,像个倔强的小老头。

      雨势稍歇时,他揣着空玻璃罐溜出家门,沿着巷弄往海边走。积水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能踩出个小小的漩涡。路过张叔家时,看见张叔正把受潮的渔网铺在院墙上晾晒,网眼上挂着的海草被风吹得乱晃。“在中,来帮叔把这网角拽拽。”张叔的嗓门像装了喇叭,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他走过去拽住渔网的一角,忽然看见网眼里卡着个熟悉的东西——是他那只断螯的螃蟹,正用仅剩的螯死死钳住网丝,八只脚紧紧扒着网眼,像在跟潮水较劲。“找到了!”他惊喜地叫出声,小心翼翼地把螃蟹从网眼里摘下来,放进玻璃罐里。小家伙在罐底爬了两圈,举起那只独螯,像是在示威。

      “这小东西,命还挺硬。”张叔凑过来看了看,往罐里扔了块鱼干,“跟你爹一个样,认死理。”在中没接话,只是把玻璃罐抱在怀里,罐壁上的水珠滴在胸口,凉丝丝的,却让他心里踏实得很。

      潮水退去的那天,阳光把渔港晒得暖洋洋的。在中蹲在滩涂的礁石上,看父亲带着人修补被浪打坏的船板。父亲手里的刨子“沙沙”地削着木头,刨花卷着旋儿飞起来,落在潮湿的沙地上。他把玻璃罐放在礁石上,看着罐里的螃蟹用独螯钳起鱼干,忽然觉得,这只小螃蟹和父亲他们一样,都在跟这片海较着劲——海会涨潮会发怒,但他们总有办法在退潮后,把日子重新拼起来。

      傍晚时,他把螃蟹放回了滩涂,看着它钻进礁石缝里,只露出半只背甲。父亲走过来,递给他个烤得焦香的海蛎子:“放了?”在中点点头,咬了口海蛎子,鲜美的汁水流进喉咙,带着阳光和海水的味道。

      “知道为啥放了不?”父亲坐在礁石上,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这海啊,不是用来圈的,是用来守的。”在中似懂非懂地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帆影在夕阳里拉出长长的线,像父亲手掌上的纹路,粗糙,却藏着走了几十年的路。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只小螃蟹,在滩涂的礁石缝里钻来钻去,身后跟着父亲和张叔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根麻绳,把散开的渔网重新织在一起,网眼里漏下的星光,像撒在海面上的盐。

      后来每当潮汛来临,在中总会想起那个雨天,想起父亲淌血的手背,想起网眼里的独螯螃蟹,想起那句“海是用来守的”。那些被海水泡胀的门槛,被沙袋堵住的巷口,被风浪撕破又补好的渔网,像一道道刻在他童年里的潮痕,虽不鲜亮,却足够让他明白——所谓生活,不过是在涨潮时站稳脚跟,退潮后弯腰拾起散落的贝壳,再把它们串成串,挂在屋檐下,等下一次风浪来临时,听它们叮叮当当地响,像在说:别怕,我们都在。

      他把这个梦告诉母亲时,母亲正在缝补父亲那件被礁石勾破的褂子,银针在布面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总说海是活的。”母亲的线在布面上打了个结,“它会发脾气,也会给人留条活路,就看你能不能等,敢不敢守。”

      在中看着母亲手里的针线,忽然觉得那些针脚像极了滩涂的纹路,纵横交错,却把碎布片牢牢拼在一起。他跑到院角,捡起块被海水磨圆的贝壳,在墙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螃蟹,独螯举得高高的,像在跟远处的海浪打招呼。

      那年的秋天,渔港的渔民们合伙造了条新船,父亲把在中拉到船坞,让他在船头上刻个记号。他握着父亲递来的刻刀,在光滑的木板上犹豫了半天,最终刻下只小小的螃蟹,独螯朝着海面的方向。父亲站在旁边看着,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道温柔的潮痕。

      “等你再长高点,爹带你出海。”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风吹过船坞的帆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谁在远处摇着铃铛。在中摸着木板上的刻痕,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潮水、螃蟹和渔网的记忆,会像这船板上的刻痕一样,随着日子慢慢变深,成了他生命里最结实的那块龙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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