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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第五十二章木桨与童谣

      金在中记事时,腿还够不着船舷,却总爱趴在父亲的渔船边,看船底的青苔在水里漾出波纹。父亲总说他是“属水的”,满月那天刚抱到码头,就伸手去够浪花,溅了满脸海水也不哭,反而咯咯笑。那时渔港的晨雾里,总飘着他的笑声,混着木桨划过水面的“吱呀”声,像支没谱的童谣。

      三岁那年,父亲修船时,他偷摸拖了把迷你木桨——那是父亲用边角料做的,比他的胳膊还短,却被他攥得紧紧的,在沙滩上刨出一道道浅沟,嘴里念叨着“开船咯”。母亲站在晒网的竹架旁笑,手里的棒槌敲打着衣物,节奏正好应和他的念叨。潮水漫上沙滩时,他的“船”被浪冲得歪歪扭扭,木桨也陷进沙里,他拽着桨柄往后拖,小脸憋得通红,像只较劲的小螃蟹。

      四岁夏天,台风过后,渔港飘着股咸腥味。父亲带他去捡被浪冲上岸的木板,他在礁石缝里发现半块船板,上面还钉着颗锈铁钉。“这是我的船!”他宣布着,把木桨绑在船板上,趴在上面往深海爬,海水没过胸口,凉得他打哆嗦,却非要父亲承认“船开得快”。父亲怕他呛水,跟在后面用手托着船板,看他用木桨胡乱划水,桨叶拍得水花四溅:“等你长到桅杆高,爹教你掌舵。”他那时不懂桅杆有多高,只知道木桨握在手里,自己就是船长。

      五岁生辰,父亲送了他一把真正的小铁锚,锈迹斑斑的,却比任何糖块都让他欢喜。他把锚系在裤腰带上,拖着木桨在巷子里跑,身后跟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模仿着大人喊号子:“嘿哟——起锚哟——”他站在石阶上,举着铁锚宣布:“我是金船长!”喊完就往码头冲,木桨在石板路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也惊得卖鱼的阿婆直骂“野小子”。

      那年秋天,渔港来了个弹唱的盲眼老人,坐在榕树下,琴弦拨得慢悠悠的。金在中蹲在老人脚边听,老人的琴盒里放着枚海螺,他凑过去听,里面“呜呜”的声响像风声,又像海浪。“这是海的歌,”老人说,“比童谣还老。”他把木桨往地上一顿:“我也会唱!”便扯着嗓子喊自己编的调子,词不成词,调不成调,却把老人逗笑了:“这孩子,嗓子里装着片海呢。”

      六岁时,他已经能帮父亲递工具了。父亲补船板,他就举着锤子递钉子;父亲收网,他就用木桨把漂远的浮标勾回来。有次网里缠了只海龟,足有澡盆大,父亲和几个渔民合力才拖上船,海龟的背甲上刻着模糊的字,像谁的名字。金在中摸着龟甲,突然把木桨往船上一立:“它是老船长!”惹得众人笑他,他却很认真:“它在海里游了几十年,比谁都懂路。”后来海龟被放生时,他偷偷把自己的木桨浸了海水,说“这样桨就认路了”。

      七岁上学前,他最常做的事,是在退潮后的滩涂捡贝壳,把好看的贴在木桨上。桨身贴满时,母亲要给他换把新的,他死活不肯:“这桨认识我,换了就开不动船了。”他带着贴满贝壳的木桨去学校报名,老师看着他手里的“宝贝”,在报名表的“特长”栏里写了“爱海”。那天放学,他举着木桨跑回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桨上的贝壳在光里闪,像撒了把星星。

      八岁那年冬天,渔港冻了层薄冰,渔船都泊在港里。金在中却把木桨绑在小板凳上,在冰面上滑,说要“破冰开船”。冰面裂开的声音吓得母亲直跺脚,他却笑:“你看,船能走!”父亲没骂他,只是把自己的旧棉靴脱给他:“穿厚点,别冻着脚。”棉靴很大,他趿拉着,在冰上滑得像只摇摇晃晃的企鹅,木桨在冰面拖出的痕迹,像条歪歪扭扭的航线。

      开春后,他用攒了半年的糖纸,换了隔壁阿姐的半本童谣书。书里有首《摇橹歌》,他抱着木桨坐在礁石上唱,唱到“橹儿摇,船儿摇,摇到外婆桥”时,突然想起母亲说,外婆家在很远的岛,年轻时就是坐着摇橹船嫁过来的。他便把木桨往礁石上敲,编了段新的:“桨儿划,浪儿跳,跳到老外婆岛”,唱得跑调,却自己乐了半天。

      九岁生日前,父亲带他出远海。他第一次真正握住船桨,父亲的大手包着他的小手,教他“顺着浪的劲儿划,别硬来”。木桨插进海水里,再拔出来时,带着串晶莹的水珠,像缀着的珍珠。他看见远处的岛像浮在水里的荷叶,看见飞鱼掠过船舷,看见父亲说的“黑潮”——那道深蓝色的洋流在海面上划出清晰的界线,像大地的血管。“记住这感觉,”父亲说,“海有海的脾气,你顺着它,它就给你路走。”

      返航时,金在中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却把木桨抱在怀里,闻着上面的海水味傻笑。父亲看着他,从舱里翻出块红布,系在桨柄上:“这就算你的‘船长印’了。”红布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

      后来那把木桨被虫蛀了个洞,母亲要烧了它,金在中却把它藏进了床底。直到很多年后,他在整理旧物时翻出来,桨身的贝壳早已脱落,红布也褪成了粉白色,但握着桨柄的触感,却和九岁那年在父亲掌心的温度,慢慢重合。他忽然懂了,有些东西比木头结实——比如第一次握桨的雀跃,比如盲眼老人说的“嗓子里的海”,比如父亲包着他的那只大手,它们像船底的龙骨,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无论过多少年,只要摸一摸,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就像那首没头没尾的童谣,他哼了半生,调子早记不清了,却总在某个潮起的清晨,突然从喉咙里冒出来,带着海的咸,木桨的涩,和父亲手掌的暖,在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提醒他:那个拖着木桨在沙滩上跑的野小子,从来就没离开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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