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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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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滩涂深处的光
金在中十岁那年的深秋,滩涂的泥地里结着层薄霜。他背着竹篓,踩着父亲的脚印往深处走,胶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层黑黄的泥,像裹了层厚重的铠甲。风从海面上刮过来,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攥紧了手里的小铁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今天必须挖到足够的蛤蜊,母亲说攒够三斤,就能换钱给父亲买贴治腰疼的膏药。
“在中,这边!”不远处传来春子的声音,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红棉袄在灰黄的滩涂上格外显眼,手里举着个圆滚滚的东西,“我挖到个大的!”
在中跑过去,看见春子手里的蛤蜊足有巴掌大,壳上沾着泥,却掩不住边缘泛着的青光。“厉害啊。”他由衷地赞叹,春子却把蛤蜊往他竹篓里一扔:“给你,你爹更需要。”她的辫子梢沾着草屑,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像朵小小的云。
两人蹲在泥地里,铁铲插进冻土的声音“咯吱”响,像牙齿在咬硬东西。春子的铁铲柄缠着布条,是她娘用旧衣裳改的,在中看着那布条上磨出的毛边,想起自己的铲柄早就光溜溜的,手心磨出的茧子比铲头还硬。
“我爹说,霜后的蛤蜊最肥。”春子忽然说,铁铲挑起只小蛤蜊,往竹篓里扔时,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的棉袄上,像朵褐色的花,“等换了钱,我想买本算术本,先生说我的字太丑。”
在中“嗯”了一声,眼睛却盯着泥地里的气泡——那是蛤蜊在呼吸,经验告诉他,冒泡密的地方准有货。他把铁铲插进气泡旁边,轻轻一撬,果然露出只圆鼓鼓的蛤蜊,壳上还沾着根海草,像戴着顶小帽子。
太阳升到头顶时,竹篓里的蛤蜊终于没过了底。春子的篓子比他的满些,却非要匀给他大半:“我娘说,你爹的腰疼不能拖。”在中想拒绝,春子却已经把蛤蜊倒了过来,自己的篓子瞬间空了大半,“快走吧,晚了收摊的就走了。”
两人踩着泥往回走,铁铲拖在地上,划出两道浅沟。路过片芦苇荡时,春子忽然停住脚,指着芦苇丛里:“你看!”在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只小野鸭陷在泥里,翅膀扑腾着,却越陷越深,绒毛上沾满了黑泥,像团脏乎乎的绒球。
“得救它。”春子说着就往芦苇丛里钻,泥地软得像棉花,她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条腿。在中也跟过去,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野鸭从泥里抱出来。小家伙冻得瑟瑟发抖,眼睛却亮得很,在春子手心里啄了一下,不疼,却带着股韧劲。
“带回家养着吧。”春子把野鸭递给在中,自己的棉袄前襟全是泥,“等它好了,让它跟着灰灰飞。”灰灰是在中养的海鸥,如今已经能跟着渔船飞很远了。
到了收摊的老汉那里,蛤蜊称了四斤半。老汉多给了两分钱,说:“看这俩孩子冻的,买块糖吃。”在中把钱紧紧攥在手里,纸币被汗浸湿,变得软软的。春子却拉着他往杂货铺跑:“我不买算术本了,先给你爹买膏药。”
杂货铺的王婶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他们冻得通红的鼻尖,赶紧从抽屉里摸出包膏药:“早就给你留着了,你娘昨天还来问过。”在中把钱递过去,王婶却只收了一半:“剩下的买两串糖葫芦,算婶请的。”
两人举着糖葫芦往家走,糖衣在阳光下闪着光,舔一口,甜得能把舌头粘住。春子咬着糖葫芦,忽然指着远处的海面:“你看那船,像不像我爹的?”在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艘渔船正破开浪头往码头驶,帆上的补丁在风里鼓荡,像只展翅的大鸟。
“像!”他用力点头,心里忽然暖烘烘的,比糖葫芦还甜。刚才挖蛤蜊的累,被冻的疼,好像都被这甜味冲散了。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晒渔网,看见他篓里的蛤蜊和手里的膏药,眼睛一下子红了:“傻孩子,冻坏了吧?”在中把小野鸭递给母亲,说:“娘,给它找点吃的,它陷在泥里了。”母亲接过野鸭,转身去灶房找小米,背影在阳光下微微发颤。
父亲从船坞回来时,腰上已经贴好了膏药,正坐在门槛上抽烟。在中把剩下的钱递给父亲,父亲却把钱塞回他兜里:“留着买本子,你上次说算术本快用完了。”在中还要推,父亲却板起脸:“拿着,念书比啥都重要。”
那天的晚饭是蛤蜊豆腐汤,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春子被母亲留下来吃饭,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瞟着在中放在桌上的糖葫芦——那是他特意给她留的。在中把糖葫芦往她面前推了推,春子红着脸,咬了一小口。
饭后,两人蹲在院角看小野鸭吃东西。小家伙已经缓过来了,啄着小米,发出“啾啾”的声。春子忽然说:“我爹说,开春要带我去城里,说那边的学堂有钢琴。”在中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铁铲挖到了石头。
“那……那你还回来吗?”他的声音有点抖。春子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往他手里塞:“这个给你,是我捡的贝壳,能吹响。”在中摊开手,只见是枚小小的海螺,内侧泛着虹彩,像藏着片海。
“我会回来的,”春子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等我学会弹钢琴,就弹给你听,像海的声音。”在中握紧海螺,用力点头,觉得手里的海螺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滩涂的光。
后来,春子真的跟着父亲去了城里,临走时,在中去码头送她,把那串没吃完的糖葫芦的竹棍插在礁石缝里,说:“等你回来,我还请你吃糖葫芦。”春子的船慢慢驶远,他站在礁石上,对着大海吹海螺,声音“呜呜”的,像在唱歌。
那天的晚霞把滩涂染成了橘红色,泥地里的蛤蜊壳闪着光,像撒了把碎星星。在中忽然觉得,那些挖蛤蜊的日子,那些冻红的鼻尖,那些甜到心里的糖葫芦,还有春子说的钢琴声,其实都像滩涂深处的光,平时看不见,却一直都在,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亮起来,照亮往后的路。
很多年后,在中每次吃到蛤蜊,都会想起那个深秋的滩涂,想起春子红棉袄上的泥点,想起王婶的糖葫芦,想起父亲贴在腰上的膏药。那些碎片像海螺里的风声,带着咸,带着甜,带着滩涂深处的光,提醒他:生活或许会有泥泞,但总有些温暖,藏在泥地深处,像蛤蜊一样,只要你肯用心挖,就一定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