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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   第六十三章船灯照过的浪

      金在中十岁那年的冬夜,渔港的浪带着冰碴子。他缩在“归航号”的船舱里,听着船板被浪头撞得“咯吱”响,像牙齿在咬冻硬的木头。父亲举着马灯站在船头,灯罩上结着层薄霜,昏黄的光透过霜花洒在海面上,把浪尖染成片模糊的金。

      “别怕,这浪算温和的。”父亲的声音裹着寒气钻进来,他刚用篙杆推开块漂近的浮冰,棉裤的裤脚结着冰壳,“你爷爷年轻时,在这海里遇过十二级风,船帆都撕成布条了,照样把船开回来。”在中攥着怀里的暖水袋,铁皮被体温焐得发烫,却挡不住从船缝钻进来的风,像小刀子在脸上刮。

      他们是来搜救的。下午时,张叔的“福运号”在返航时遇上了寒流,无线电里最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响:“船舵卡了……在黑礁区附近……”整个渔港的船都动了起来,父亲说“黑礁区夜里有暗流,多艘船去才稳妥”,便把在中也带上了——他需要个帮手递工具,更想让儿子看看,讨海人是怎么互相托底的。

      马灯的光忽然晃了晃,父亲低喝一声:“拿撬棍!”在中赶紧从工具箱里翻出根锈迹斑斑的铁棍,爬出船舱时,冷风瞬间灌进领口,冻得他一哆嗦。只见船舷边漂着块木板,上面钉着颗红漆的钉子——是“福运号”的标记,张叔总爱把重要的船板刷点红漆,说“显眼,好认”。

      “往东南方向走。”父亲把木板捞上船,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冰,“这木板吃水浅,漂得快,顺着它的方向追。”他调整舵柄时,在中看见他手背的冻疮裂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很快就结了冰。

      船舱里的收音机突然“刺啦”响了一声,传出断断续续的呼救:“……漏水……求……”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浪头吞了下去。在中的心猛地揪紧,暖水袋的温度仿佛瞬间消失了。父亲却异常镇定,从舱底摸出个信号弹,往天上一射——红光在黑夜里炸开,像朵骤然绽放的花,映亮了远处的浪。

      “附近的船看见信号,会往这边靠。”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粗糙蹭得他脖子发痒,“记住,讨海人不怕浪,就怕心散了。”在中看着父亲的侧脸,马灯的光在他皱纹里晃,忽然觉得那皱纹像海图上的航线,弯弯曲曲,却总能通向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中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听见父亲在哼渔歌。调子很老,带着股苍凉的劲,像从很远的海里飘来的。他凑到船头,看见远处的浪里有个微弱的光点,忽明忽暗,像颗快熄灭的星。

      “是‘福运号’的船灯!”父亲眼睛一亮,把油门加到最大,“福运号”的船灯是特制的,比普通船灯亮三倍,张叔说“万一出事,这灯就是救命的信号”。在中帮着解下备用的缆绳,手心被麻绳勒得生疼,却死死攥着——他看见那光点越来越近,能隐约看见船身倾斜着,像条受伤的鱼。

      靠近时才发现,“福运号”的船底撞了个大洞,海水正汩汩地往里灌,张叔和两个伙计正用棉被堵着缺口,冻得嘴唇发紫,却没人哼一声。“快!递泵!”父亲跳上“福运号”,在中赶紧把抽水泵递过去,机器发动的“突突”声里,他听见张叔沙哑的声音:“谢了……老金……”

      马灯的光在两船之间晃,父亲指挥着用缆绳把“福运号”拖在“归航号”后面,张叔的伙计则轮流抽水。在中蹲在“福运号”的船舱里,给冻僵的张叔递姜茶,看见他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半袋冻硬的海蛎子。“给娃带的……”张叔喝着姜茶,声音发颤,“他说想吃烤海蛎子……”

      返航时,天快亮了。东方的海平线泛起鱼肚白,把浪染成层淡淡的粉。父亲站在船头,哼渔歌的调子轻快了些,在中忽然发现,刚才炸开的信号弹红光,竟在浪尖上留了道浅痕,像条被船灯照过的路。

      “你看那浪。”父亲指着远处,“刚冻上的冰茬子,被船灯一照,像撒了把碎银。”在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浪尖的冰茬在晨光里闪,像无数只亮着的小眼睛。他忽然懂了,父亲哼的渔歌里,藏着的不只是勇气,还有温柔——对这片海的,对讨海人的,对所有在浪里挣扎却不肯放弃的生命的。

      回到渔港时,母亲和张婶都等在码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看见他们拖着“福运号”靠岸,张婶“哇”地哭出声,手里还攥着串没烤的海蛎子。在中把张叔怀里的布包递给她,布包里的海蛎子已经化了些,带着点咸涩的湿。

      那天的早饭,两家人凑在一起吃。母亲煮了滚烫的红薯粥,张婶把海蛎子烤得焦香,壳裂开的“啪”声里,张叔说起船舵卡住的瞬间:“我以为完了,看见你们的信号弹,突然就有劲儿了。”父亲往他碗里倒了点地瓜烧:“啥完了?咱讨海人,命硬着呢。”

      在中啃着烤海蛎子,鲜美的汁水流进喉咙,带着阳光的暖。他看着窗外渐渐融化的冰,想起夜里船灯照过的浪,想起父亲裂了口的手,想起张叔怀里的海蛎子——那些被浪打湿的勇气,被寒风冻硬的牵挂,被船灯照亮的希望,像串撒在浪尖的珠子,虽然冰凉,却闪着比阳光还亮的光。

      很多年后,在中每次夜里行船,都会把船灯开得亮些。他知道,这灯光不只是为了照路,更是为了让远处的人看见——像父亲当年的信号弹,像张叔没放弃的船灯,像所有在浪里守望的眼睛。而那些船灯照过的浪,会记得每一次搜救,每一次托底,每一次在黑夜里互相照亮的瞬间,把讨海人的骨头,熬成比海还深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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