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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   第六十五章海蛎子壳里的月光

      金在中八岁那年的中秋,渔港的月亮把海面铺成了银路。他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手里攥着把小铁铲,专注地抠着礁石缝里的海蛎子。铁铲的木柄被父亲用砂纸磨得光滑,握在手里带着点温热,像揣着块小太阳。

      “在中,别抠了,你娘把月饼摆好了!”父亲的声音从石阶顶传来,混着海浪拍礁石的“哗哗”声。在中头也不抬,小铁铲往礁石缝里再探深点,终于撬下只圆鼓鼓的海蛎子,壳上沾着青绿色的海苔,像裹了层翡翠。

      “爹,你看这只!比昨天那个还大!”他举着海蛎子往石阶上跑,凉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啪嗒啪嗒”响,像只快活的小海蟹。父亲正坐在竹编的凉席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眼角的笑纹:“再大也没你娘做的莲蓉月饼大,快擦手去!”

      母亲把月饼摆在青石板上,四个莲蓉,两个五仁,还有个裹着芝麻的,是在中最爱吃的。她用井水洗了串葡萄,颗颗紫得发亮,水珠在月光下滚来滚去,像掉在盘子里的星星。“慢点跑,别摔着。”母亲扯过条毛巾,把在中手上的海腥味擦干净,指尖蹭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这阵子跟着父亲撬海蛎子磨出来的,硬邦邦的,像层小盔甲。

      “我要把海蛎子壳留着。”在中咬了口月饼,莲蓉的甜混着芝麻的香,在舌尖化开,“老师说,能做灯笼。”父亲闻言,从墙角翻出卷红绳:“我给你穿起来,再糊层红纸,保准比镇上卖的还亮。”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火星落进沙里,瞬间灭了,像颗藏起来的星。

      夜里,在中抱着穿好的海蛎子灯笼睡不着。灯笼是父亲用十三只海蛎子壳串的,红绳绕着壳边的小豁口,串成串,糊上红纸,里面点着支小蜡烛,昏黄的光从壳缝里漏出来,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片会呼吸的星空。

      “爹,海蛎子壳为什么有这么多豁口?”他扒着父亲的胳膊,灯笼放在枕边,蜡油顺着壳缝滴下来,凝成小小的蜡珠。父亲正给渔网补线,线穿过网眼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因为它们要呼吸啊,”父亲头也不抬,“就像你睡觉要张嘴,鱼在水里要吐泡泡。”

      在中把灯笼举到眼前,透过红纸看月亮,月亮变成了暖暖的红色,像块融化的冰糖。“那它们会疼吗?被我撬下来的时候。”他想起白天撬海蛎子时,壳裂开的“咔嚓”声,心里有点发紧。父亲的线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大海给它们的壳,就是让它们学会硬气的。你看这壳多硬,可里面的肉嫩着呢,就像人,得有副硬骨头,才能护着心里的软。”

      灯笼里的蜡烛快燃尽时,在中迷迷糊糊听见母亲和父亲说话。母亲说:“明天让在中跟春子家一起去赶海吧,那丫头昨天还念叨他呢。”父亲应着:“让他去闯闯也好,别总跟着咱们闷在码头上。”在中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嘴角沾着月饼的甜,心里却在盘算着明天要带多大的铁铲——春子说,南边的礁石缝里藏着带花纹的海螺,能吹响呢。

      天刚蒙蒙亮,在中就揣着海蛎子灯笼的骨架(蜡烛已被母亲吹灭收起来了)跑出门。春子早等在码头的老槐树下,辫子上扎着新换的红头绳,手里拎着个竹编的小篮子,篮子里晃悠着两只小铁桶。“你怎么才来?”春子踮着脚往他身后看,“你爹的烟袋锅没烫着你吧?”

      “才没有!”在中把骨架往背后藏了藏,“我爹说,今天能捡到会发光的贝壳。”春子眼睛一亮:“真的?那快走!我娘说退潮后的滩涂像块大蛋糕,藏着好多宝贝!”两人手拉手往滩涂跑,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挡不住脚下的轻快,像两只刚破壳的小鸭子。

      滩涂果然像块湿漉漉的黑蛋糕,踩上去“咕叽”响。春子眼尖,老远就看见块巴掌大的贝壳,跑过去捡起来,壳内侧泛着珍珠似的光:“你看!这就是会发光的!”在中凑过去看,贝壳内侧的光像揉碎的月亮,摸上去滑溜溜的,带着海水的凉。

      “比我的海蛎子灯笼还亮。”他小声说,忽然想起什么,把背后的骨架拿出来,“我爹说,把这壳嵌进去,灯笼会更亮。”春子接过骨架,用手指抠了抠海蛎子壳的豁口:“我帮你串!我娘教过我打结,比你爹打得还牢!”

      两人蹲在滩涂边,一个递贝壳,一个穿红绳。潮水慢慢往回涨,舔着他们的脚腕,凉得像块冰。春子的红头绳掉进水里,飘出去老远,她“哎呀”一声要去追,却被在中拉住:“别去,潮水要来了!”话音刚落,浪头就卷着白沫扑过来,把两人的裤腿全打湿了,却也送来只带着花纹的海螺,正好落在春子的篮子里。

      “是会响的那种!”春子捞起海螺,往在中手里塞,“你吹吹看!”在中把海螺凑到嘴边,使劲一吹,“呜——”的声像远处的船鸣,春子笑得直不起腰:“难听死了!像我娘剁饺子馅的声音!”在中也不恼,又吹了声,这次调子居然有点像父亲哼的渔歌,春子的笑声突然停了,歪着头听,辫子上的水珠滴在海螺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你听,像不像你爹的船回来时的声音?”春子忽然说。在中愣住了,海螺里的呜呜声混着潮声,真的像父亲渔船的马达声,低低的,却带着股踏实的劲。他想起每次父亲出海,母亲总会站在码头,直到那声音变成个小点,才默默往回走。

      “我爹说明天要去远海。”在中把海螺放进篮子,声音有点闷,“他说,远海的浪像座座小山峰,能把船抬得老高。”春子的手顿了顿,从篮子里掏出块烤红薯(是她娘早上塞给她的),掰了一半递过来:“给你,热乎的。我娘说,吃了红薯,再大的浪也不怕。”

      红薯的甜混着海腥味,在嘴里漫开来。在中忽然觉得,春子的红头绳没白丢,海螺没白捡,就连打湿的裤腿都带着股痛快的劲。他把海蛎子骨架举起来,阳光透过新嵌进去的贝壳,在滩涂上投下晃悠悠的光斑,像片会跑的星星。

      “等涨潮涨到槐树下,我们就回去。”春子啃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让你爹把灯笼做好,晚上挂在码头,他回来时就能看见了。”在中重重点头,忽然发现春子的篮子里,除了海螺和贝壳,还躺着那根飘回来的红头绳,被海水泡得有点褪色,却依旧扎眼。

      中午回家时,在中的篮子里躺着会响的海螺、发光的贝壳,还有串被春子重新串好的海蛎子骨架,红绳上还系着那根红头绳。父亲正在补渔网,看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却没骂他,只是把烟袋锅往桌上一磕:“过来,我给灯笼糊新纸,这次用你娘染的桃花纸,比红纸亮十倍!”

      母亲端来姜汤,逼着他喝下去,辣得他直吐舌头,却看见母亲偷偷把那根红头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春子娘说,这绳能避水,下次赶海就不会湿裤腿了。”母亲的手很暖,系绳时特意打了个蝴蝶结,像只停在手腕上的小红蝴蝶。

      傍晚,父亲把糊好的灯笼挂在码头的槐树上。桃花纸透着夕阳的红,海蛎子壳和新嵌的贝壳把光折射成细碎的彩斑,风一吹,红绳带着红头绳轻轻晃,像在跳一支慢舞。在中站在树下,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越来越近,忽然发现父亲的船头上,也挂着盏灯笼,是母亲用剩下的桃花纸糊的,小小的,却亮得像颗星。

      “你看!”春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指着父亲的船,“你爹看见你的灯笼了!”在中使劲点头,看见父亲在船头朝他挥手,手里举着只更大的海螺,海螺声“呜——”地飘过来,和他手里的海螺声叠在一起,像首笨拙却热闹的歌。

      夜色渐浓,槐树上的灯笼亮得更欢了。海蛎子壳里的光漏出来,在地上织出片小小的银河,春子的红头绳在银河里晃啊晃,像条会游的小鱼。在中忽然懂了父亲说的“硬骨头护着心里的软”——海蛎子壳硬,里面的肉软;父亲的船硬,母亲的牵挂软;他和春子的裤腿湿得硬邦邦,手里的海螺却软乎乎地响着。

      潮水退了又涨,灯笼的桃花纸被海风磨出了毛边,可海蛎子壳里的光,总在每个夜晚准时亮起来,像颗长在码头上的星星,照着归航的船,也照着两个孩子在滩涂上踩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脚印里盛着的,是比月光还软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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