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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   第六十六章木桨上的年轮

      金在中九岁那年的夏天,渔港的风总带着股咸湿的热。他蹲在父亲的渔船“破浪号”的甲板上,手里攥着块砂纸,正费力地打磨支断了柄的木桨。桨身是上好的樟木,被海水泡得泛着深褐色,断口处露出新鲜的木茬,像道没长好的伤口。

      “慢点磨,顺着木纹走。”父亲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混着机油的味道。他正趴在发动机上捣鼓着什么,蓝色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甲板上,瞬间洇成个小深色的点。

      在中“嗯”了一声,把砂纸换了个面。这木桨是父亲年轻时用的,据说是爷爷亲手做的,桨柄上刻着圈细密的花纹,像串小小的海浪。上周父亲出海时,船撞上了暗礁,这桨硬生生断成了两截。父亲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把断桨捡回来,用麻绳捆着放在甲板角落,夜里在中起夜,看见他对着断桨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落在海面的星。

      “爹,这桨还能修好吗?”在中用手指抠了抠断口处的木茬,樟木的香气混着海水的咸味钻进鼻子,有点冲,却让人踏实。

      父亲从船舱里探出头,额角沾着点黑油,笑了笑:“木头这东西,跟人一样,断了骨头还能长上,就是得花点心思。”他扔过来卷细麻绳,“先把裂缝里的沙子抠干净,再用麻绳缠紧,等下我来上胶。”

      在中趴在甲板上,用细铁丝一点点挑裂缝里的沙粒。阳光把甲板晒得发烫,后背的皮肤像贴在烙铁上,可他不敢动——父亲说过,修桨跟做人一样,急了就会出乱子。有只海鸥落在船舷上,歪着头看他,嘴里叼着条小鱼,银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了闪。在中冲它吹了声口哨,海鸥扑棱棱飞走了,鱼掉在甲板上,蹦跶了两下就不动了。

      “给猫留着。”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瓶黑乎乎的胶,“老樟木胶,你爷爷传下来的,能把石头粘住。”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胶,抹在断口处,动作慢得像在给病人上药,“你看这木纹,一圈圈的,是它的年轮,一年长一圈,跟咱人过的日子似的,藏着好多事。”

      在中凑近了看,果然见桨身上有圈淡淡的同心圆,有的宽有的窄。“哪圈是爷爷做它的时候?”他指着最里面那圈最细的纹。

      父亲的手指在那圈纹路上摸了摸,像是在摸段旧时光:“这圈是你爷爷刚做它的那年,那年你爹才你这么大,跟在他身后捡贝壳,把脚扎破了,他就用这桨柄给我做了个小拐杖。”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后来我长大了,他就把这桨给了我,说‘浪大的时候,握紧了,它能带你回家’。”

      在中没说话,只是把麻绳缠得更紧了些。他想起去年台风天,父亲就是握着这桨,把船稳稳开回了港,当时浪头比船桅还高,母亲站在码头哭,他却看见父亲的手始终没松开桨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缠好了。”在中把绳头打了个死结,学着父亲的样子往绳结上吐了口唾沫——他看见父亲修网时总这么干,说这样结子更牢。

      父亲赞许地拍了拍他的头,从舱里拿出块红布,小心翼翼地把缠好的地方包起来:“得晾三天,让胶吃进木头里去。这三天,咱爷俩就用那只备用桨。”

      接下来的三天,在中每天早上都要去看那支包着红布的木桨。第一天,红布上渗出点深色的水迹,父亲说那是胶在“出汗”;第二天,能闻到股浓浓的樟木香,父亲说那是木头在“喘气”;第三天一早,在中掀开红布,看见断口处已经结结实实粘在了一起,只留下道浅浅的缝,像道愈合的伤疤。

      “试试?”父亲把桨递给他。

      在中双手握住桨柄,沉甸甸的,比备用桨沉多了。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桨伸进水里,用力一扳,“哗啦”一声,水花溅了他一脸,咸咸的,像眼泪。父亲在旁边笑:“傻小子,得顺着水的劲儿,别跟它较劲。”

      那天下午,父亲带着在中出海捕鱼。风不大,海面像块深蓝色的布,偶尔有鱼跳出水面,划出道银亮的弧线。在中坐在船尾,手里握着那支修好的木桨,阳光照在桨身上,年轮一圈圈映在甲板上,像串会动的镯子。

      “爹,你看!”他忽然指着桨柄处,那里有个小小的刻痕,像只歪歪扭扭的小螃蟹,“这是什么?”

      父亲凑过来看了看,眼神软了下来:“哦,这是你娘刚嫁给我那年刻的。她说,让螃蟹给咱看着桨,别让浪冲走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娘那时候总怕我出事,天天在桨上刻个记号,后来刻满了小螃蟹,就换了别的——你看这朵歪桃花,是你出生那年刻的。”

      在中果然在旁边找到了朵小小的桃花刻痕,花瓣歪歪扭扭的,像个没长开的花苞。他用指尖摸了摸,木头的纹路硌得指腹有点痒,心里却暖暖的,像揣了块晒过太阳的石头。

      黄昏收网时,网里居然捞上来只小海龟,背甲上有块白色的斑,像朵云。在中把它捧在手里,海龟的爪子轻轻挠着他的掌心,痒痒的。“放了吧。”父亲说,“这东西认家,放它回海里,明年说不定还能遇见。”

      在中捧着海龟走到船舷边,轻轻把它放进水里。小海龟没立刻游走,反而在船边转了两圈,然后慢悠悠地往深海游去,白色的斑在暮色里像颗小星星。“它会记得我们吗?”在中问。

      父亲收起桨,桨柄在甲板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木头记不住事,但海浪会记着。就像这桨,它断过,修过,就会更懂怎么跟浪较劲。人也一样,受过伤,才更知道家在哪。”

      回去的路上,在中又握紧了那支木桨。晚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点凉意,桨身上的年轮在暮色里不太清楚了,可他好像能看见爷爷握着它出海的样子,看见父亲年轻时把它扛在肩上的样子,还看见自己刚才刻上去的、个小小的太阳——就在那朵桃花旁边,歪歪扭扭的,像个刚睡醒的娃娃。

      船快靠岸时,他看见母亲站在码头的老槐树下,手里举着盏马灯,灯光在风里晃啊晃,像颗跳动的心脏。“娘!”在中朝她挥手,木桨被他高高举起来,夕阳的最后点光落在桨身上,那些年轮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一圈圈,像串被时光串起来的珍珠,把过去和现在,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夜里,在中躺在床上,听见父亲在甲板上摩挲那支木桨,沙沙的,像在跟老朋友说话。他想起父亲说的话,木头跟人一样,断了骨头能长上,只要花点心思。那是不是说,等他长大了,也能握着这桨,把船开得像父亲一样稳?

      窗外的海浪拍着码头,“哗啦,哗啦”,像支温柔的歌。在中摸了摸枕头下的块小樟木——是他从断桨上抠下来的木茬,带着股清清凉凉的香。他想,明天要把它刻成只小螃蟹,跟桨柄上那些放在一起,这样,就像他也在陪着这支桨,陪着父亲,陪着这个家,一起慢慢长大,一起迎接往后的风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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