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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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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贝壳风铃的回声
金在中十岁那年的初秋,渔港的风带着海草的清苦。他蹲在自家廊下,把捡来的贝壳一个个穿在渔线上,贝壳的豁口被他用砂纸磨得光滑,穿线时“叮咚”作响,像串散落的星子在说话。
“又在捣鼓你的宝贝?”母亲端着刚晒好的海菜走过,蓝布围裙上沾着细盐粒,阳光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银。在中手里的线突然打了个结,他笨手笨脚地解着,鼻尖快碰到贝壳上:“老师说,做风铃能练耐心。”母亲笑了,放下海菜帮他解结,指尖的茧子蹭过渔线,留下淡淡的盐味。
廊下的竹竿上已经挂了三串风铃,都是他和春子一起做的。最大的那串用扇贝壳穿成,风一吹就“哗啦”响,像退潮时的浪;最小的串着紫虹贝壳,声音脆生生的,像春子的笑声。此刻春子正蹲在对面的葡萄架下,把银亮的小鱼骨缠在贝壳上,说要“给风铃加点海的骨头”。
“你看我这个!”春子举着串新做好的,贝壳间缀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是从滩涂深处捡的,被海水泡得发亮。在中凑过去,风刚好吹过,鹅卵石撞在贝壳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远处归航的船鸣。“比你的好听!”春子得意地晃着风铃,辫子上的蓝布条扫过他手背,凉丝丝的。
在中不服气,从兜里掏出颗最大的海螺,往风铃顶上一挂:“这样才像样,能听见海风的声音。”他把风铃举到耳边,果然听见海螺里“呜呜”的回响,混着贝壳的碰撞声,像支没谱的渔歌。春子的眼睛亮了,赶紧往自己的风铃上也挂了颗小海螺,两人举着风铃在廊下跑,风把铃声送得老远,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父亲从船坞回来时,肩上扛着根新削的竹竿,竹节处被砂纸磨得发亮。“给你们的新架子。”他把竹竿插进廊柱的石缝里,又用麻绳固定住,“挂高点,让进出渔港的船都能听见。”在中踮着脚把最大的扇贝壳风铃挂上去,春子则踩着板凳,把缀着鹅卵石的那串系在最顶端,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像片长出两个尖的云。
夜里,渔港飘起细雨,风铃被打湿后,声音变得沉郁起来。在中躺在床上听着,“叮咚”声混着雨打窗棂的“滴答”声,像母亲哼的摇篮曲。他想起下午春子偷偷塞给他的糖,是橘子味的,糖纸印着艘小帆船,此刻正被他夹在语文书里,压在“大海”那一课的页脚。
“明天要落大潮,”父亲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点疲惫,“带你去礁石区捡马蹄螺,那壳厚,做风铃最结实。”在中“嗯”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闻到阳光晒过的味道里,混着淡淡的贝壳腥——那是母亲中午帮他洗风铃时留下的,像把潮起潮落的钥匙,能打开所有关于海的记忆。
天刚蒙蒙亮,在中就拽着春子往礁石区跑。退潮后的滩涂裸露出黑褐色的泥,踩上去像踩在软糕上,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春子的布鞋很快沾满了泥,却不肯停,眼睛像只小鹰,在礁石缝里扫来扫去:“我娘说,马蹄螺爱在石缝最深的地方,要像找绣花针似的仔细。”
在中握着小铁铲,往礁石的凹处挖,忽然触到个硬东西,铲头“当”地响了一声。“找到了!”他用力一撬,只圆鼓鼓的马蹄螺滚了出来,壳上的螺旋纹像盘绕的海流,顶端还沾着片翠绿的海苔。春子赶紧扑过来,掏出块棉布把螺壳擦干净,阳光下,壳面泛着瓷质的光,像块被海水泡透的玉。
两人在礁石区转了整整一上午,竹篮里的马蹄螺堆成了小山。春子挑了只最大的,用铁铲在壳顶钻了个小孔,穿进渔线时,忽然“哎呀”一声——铁铲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螺壳上,像颗小小的红玛瑙。
“别动!”在中赶紧从兜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是母亲给他擦手用的),按住她的伤口,“我爹说,流血了要按住,像给渔网补洞一样。”春子的脸有点白,却咬着唇笑:“没事,这点血,能让风铃更有劲儿。”她把那只沾了血的螺壳挂在风铃最下面,说“这是我的记号”。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见卖麦芽糖的货郎,在中用攒了三天的玻璃弹珠换了两块糖,递给春子一块时,发现她的手指已经肿了,却还紧紧攥着那串新做的风铃。“我娘说,用海水泡伤口好得快。”春子把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海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晃晃悠悠,“等下我们去码头,让浪花舔舔我的手。”
码头的浪果然温柔,白色的泡沫漫过脚踝,带着点微凉的痒。春子把受伤的手指伸进水里,浪花退去时,血痕淡了些,螺壳上的红却更鲜艳了。在中忽然发现,他们的风铃被风吹得转了起来,贝壳碰撞的声音里,好像藏着春子刚才的话,藏着马蹄螺壳的螺旋纹,还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想让这串风铃永远挂在廊下,永远响下去。
那天下午,父亲帮他们把新做的马蹄螺风铃挂在最高的竹节上。风穿过螺壳的螺旋纹,发出“呜呜”的共鸣,比任何一串都深沉。“这声音能传三里地。”父亲往烟袋锅里装烟,火星在阳光下亮了亮,“当年你爷爷在的时候,也爱做风铃,说听见铃声,就知道家里有人等。”
在中摸着那只沾了春子血的螺壳,忽然觉得它像颗跳动的小心脏,把两个人的影子、两双沾泥的布鞋、两串没说出口的惦念,都缠进了渔线里。春子站在旁边,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拨弄风铃,贝壳的回声在码头荡开,惊得远处的海鸥盘旋起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混着铃声,像支热闹的合唱。
秋深时,渔港的风变得凛冽,风铃的声音也沉了许多。春子的手指早就好了,却留下个浅浅的疤,像螺壳上的小豁口。她去城里上学前,把所有风铃都解下来,重新串了一遍,在每串的顶端系上根蓝布条——是她辫子上的那块,被海风洗得发白,却还带着点海水的咸。
“等我回来,”春子把风铃递给在中,眼睛里的光像被浪打湿的贝壳,“你要让它们一直响,像在跟我说话。”在中把风铃重新挂回竹竿上,蓝布条在风里飘啊飘,像在点头答应。
春子走的那天,风很大,风铃响得格外急。在中站在廊下听着,觉得每一声“叮咚”都像春子在喊他的名字,每声“呜呜”都像她没说完的话。父亲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铃声啊,是会跑的,能顺着风,跟着船,传到她耳朵里去。”
后来,那串缀着红痕螺壳的风铃,被在中收进了木箱。每年春子回来的前一天,他都会把它挂出去,风一吹,螺壳的回声里,总能听见十岁那年的秋潮,听见礁石区的铁铲声,听见春子说“这点血,能让风铃更有劲儿”。而那些蓝布条,早就被海风磨成了丝线,却依旧系在竹节上,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渔港的浪,一头拴着远方的她。
很多年后,在中把那串风铃送给了春子的女儿。小姑娘举着风铃在码头跑,银铃般的笑声混着贝壳的回声,像极了当年的春子。在中站在廊下,看着竹竿上重新挂起的新风铃,忽然明白,所谓牵挂,就是让贝壳记住风的形状,让铃声带着海的味道,在岁月里反复回响,提醒你: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不会被浪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