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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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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礁石上的月光
秋意渐浓时,渔港的夜总带着股浸骨的凉。金在中抱着膝盖坐在防波堤的礁石上,裤脚卷到膝盖,海水漫过礁石的缝隙,在他脚边漾起细碎的白浪,像撒了把碎银。远处归航的渔船亮着昏黄的灯,马达声断断续续飘过来,混着浪涛拍岸的轰鸣,倒比白日里更显热闹。
“你咋还在这儿?”身后传来粗粝的嗓音,是看码头的李伯,手里拎着盏马灯,光圈在礁石上晃出片暖黄,“你爹刚才来寻过你,说晚饭都凉透了。”
在中没回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礁石上的牡蛎壳,硬壳被抠掉时带起细小的沙砾,硌得指尖发麻。“再坐会儿。”他声音闷闷的,像被浪打湿的棉絮,“等月亮爬上来。”
李伯“啧”了声,把马灯往礁石上一放,蹲在他旁边卷了支烟,火柴“擦”地亮起,火光映出他满脸的皱纹。“这海月亮有啥看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都挂在天上吗?”烟卷燃着的火星在夜里明明灭灭,混着海风里的咸腥味,倒成了种特别的暖。
“不一样的。”在中忽然开口,眼睛盯着海面远处的黑暗,“昨天的月亮是扁的,像被浪啃过一口。”
李伯被逗笑了,咳嗽两声把烟蒂扔进海里:“你这小子,跟你爹一个样,眼里的海和月亮都带着股倔劲。”他拍了拍在中的后背,掌心的老茧蹭得棉布“沙沙”响,“你爹说你下午跟人争了几句?就为了码头那只瘸腿的流浪猫?”
在中肩膀僵了下,指尖抠得更用力,牡蛎壳的边缘划破皮肤,渗出血珠滴在礁石上,很快被涨潮的海水冲淡。“他们要把它扔去远海。”他咬着唇,声音发紧,“说猫偷了鱼干,可那鱼干是王婶自己掉的……”
“傻小子。”李伯叹了口气,往海里吐了口烟圈,“码头的人靠海吃饭,心硬得像礁石,可谁不是为了混口饭?那猫……你护不住的。”
在中没说话,只是把膝盖抱得更紧。他想起下午那几个渔工踢猫时,猫发出的呜咽声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头发慌。他冲上去拦,被推得撞在铁锚上,后腰现在还隐隐作痛,可猫还是被装进了麻袋,不知扔去了哪片海域。
海面上忽然泛起层银辉,是月亮挣脱了云层。在中抬头时,正撞见满月从浪涛后面浮上来,像块被海水洗亮的玉盘,顷刻间把海面铺成条通往天边的银路。礁石上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光,连空气里的咸腥味都淡了些,多了层清冽的甜。
“你看。”在中轻声说,指着月亮旁边的光晕,“有彩圈呢。”
李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月亮周围裹着层淡淡的虹彩,红橙黄绿青蓝紫,像谁在天上挂了圈绸缎。“这叫月晕,”他咂摸着烟味,“老话说是要起风的兆头,明儿怕是有场大雨。”
在中没接话,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他忽然起身,往码头深处跑,帆布鞋踩在湿滑的礁石上,好几次差点滑倒,李伯在后面喊“慢点”,他也没回头。
跑到堆放渔网的仓库时,铁门没锁,虚掩着条缝。在中推开门,月光跟着挤进来,照见角落里缩着团灰扑扑的东西——是那只瘸腿的猫,正舔着前爪的伤口,看见他时,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却没躲。
“我就知道你能跑回来。”在中松了口气,蹲下来慢慢朝它挪,掌心摊开,里面是块藏了一下午的鱼干,是他从晚饭里省下来的,“他们没把你扔远……”
猫警惕地看了他半晌,终于一瘸一拐地凑过来,叼走鱼干躲回角落,狼吞虎咽地嚼着。在中就蹲在原地看着,月光从仓库的破窗照进来,在地上画出格子,他的影子和猫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以后别偷鱼干了。”他对着猫的背影轻声说,声音被仓库里的霉味泡得软软的,“我每天给你带,藏在礁石缝里,你自己去叼。”
猫没理他,吃完鱼干就蜷成团,尾巴把脸盖住,像块灰石头。在中笑了笑,起身往回走,后腰的疼似乎轻了些,或许是月光的缘故,连空气都暖了点。
路过李伯身边时,老人正对着月亮出神,见他回来,扬了扬下巴:“猫找着了?”
“嗯。”在中点头,往防波堤外走,“藏仓库了。”
李伯没再问,只是把马灯往他那边推了推:“路滑,照着点。”
月光把在中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沙滩上,像条跟着他的小尾巴。他想起刚才猫舔鱼干时,瘸着的后腿微微抖着,却吃得格外用力,忽然觉得那点倔强,倒跟自己有几分像。
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门槛上擦渔网,网眼里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去哪了?”父亲头也没抬,手里的木梳穿过网眼,发出“唰唰”的声。
“看月亮。”在中换了双干爽的鞋,把湿袜子脱下来晾在绳上,“今天的月亮有彩圈。”
父亲“嗯”了声,忽然说:“码头那几个,我跟他们说了,猫的事别再提。”
在中愣住,回头看父亲的侧脸,月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您……”
“下次要护着啥,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力气。”父亲把渔网翻了面,语气平平的,“别总像块没淬过火的铁,一碰就折。”
在中没说话,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水洗漱,月光映在水里,晃出细碎的银点。他掬起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个激灵,心里却暖烘烘的——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浪声,在中翻了个身,看见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墙上画了道细长的光带。他想起仓库里的猫,想起父亲擦渔网的样子,想起李伯的烟味,忽然觉得这秋夜的凉,也没那么难挨了。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大雨,雨点砸在屋顶的铁皮上,像在敲鼓。在中揣着鱼干往码头跑时,父亲在身后喊:“带把伞!”他没回头,冲进雨里时,听见父亲在后面骂了句“小兔崽子”,语气里却没什么火气。
仓库的铁门被风吹得“哐哐”响,在中推开门,看见猫缩在渔网堆上,看见他来,居然站了起来,瘸着腿朝他走了两步。在中把鱼干放在地上,看着猫叼起来,忽然觉得,这雨天也没那么糟。
雨停时,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海面上织出金网。在中坐在礁石上,看着远处的渔船解缆起航,忽然明白李伯说的“心硬得像礁石”是什么意思——不是真的冷,是见过太多风浪,把软的地方藏得深了些,就像父亲,就像这渔港,看似冷冰冰的,却总在看不见的地方,藏着点不肯说的暖。
那只猫后来成了码头的“常客”,在中每天带鱼干去看它,它也从一开始的躲闪,变成会蹭他裤腿的亲近。有人再想赶它,总会被李伯或父亲不动声色地拦下,日子久了,倒也没人再提扔猫的事。
很多年后,在中离开渔港去城里读书,每次写信回家,父亲总会在末尾提一句:“码头的猫生了崽,跟你小时候一样,爱蹲在礁石上看月亮。”
在中总会对着信纸笑,想起那个有月晕的秋夜,想起礁石上的月光,想起掌心被牡蛎壳划破的血珠——原来有些温暖,就像海面上的月光,看着清冷,却能在心里铺出条亮堂堂的路,走再远,都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