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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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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冰窟里的鱼影
金在中十岁那年的深冬,渔港的海面结了层薄冰。他裹着父亲的旧棉袄,蹲在防波堤的背风处,手里举着根冻得硬邦邦的芦苇杆,正往冰面上的小窟窿里捅。冰碴子顺着窟窿往下掉,“叮咚”一声落进水里,惊得水底的鱼影晃了晃,像片受惊的柳叶。
“当心掉下去!”李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扛着捆柴禾往码头的值班室走,粗布裤腿上沾着雪,每走一步都在冰面上留下个深深的脚印,“这冰薄得像层窗户纸,别说你这小身板,就是只海鸟落重了都能踩裂。”
在中没回头,芦苇杆在窟窿里又探深了些,指尖传来轻微的触感——是鱼的尾巴扫过杆尖,滑溜溜的,像块冻不住的凉粉。“李伯你看!有鱼!”他兴奋地喊,眼睛紧紧盯着冰下的影子,那影子比巴掌还小,银亮的鳞片在微弱的天光下闪,像块会动的碎银子。
李伯放下柴禾,凑过来看了看,粗糙的手指敲了敲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是条小鲻鱼,这时候该躲在深水区,许是被冻糊涂了,游到浅滩来。”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橘红色的火苗在寒风里抖了抖,“烤着吃正好,就是肉嫩,得当心烤焦。”
在中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自从上周寒潮来,渔港的渔船就没出过海,家里的鱼干快吃完了,母亲昨天蒸的红薯饼,他总觉得少了点海的咸。“我能把它钓上来吗?”他摸着冰窟窿边缘的冰碴,棱角像小刀一样锋利,却冻得他手心发麻。
李伯从值班室拿来根细棉线,又找了枚锈迹斑斑的鱼钩:“试试吧,用这虾皮当饵,鲻鱼最爱吃。”虾皮是他昨天晒的,带着股浓郁的腥香,在中小心地把虾皮挂在钩上,李伯帮他把棉线系在芦苇杆顶端,“放线慢点,别惊着它。”
棉线垂进冰窟,像条银色的蛇。在中屏住呼吸,芦苇杆在手里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是紧张——他想起春子说过,她爹钓鲻鱼时,要等鱼把饵吞深了再提,不然钩子挂不住,“就像抓蝴蝶,得等它落稳了再伸手”。
冰下的鱼影晃了晃,凑到虾皮旁,小脑袋动了动,像是在闻。在中的心跳突然变快,像揣了只扑腾的小海鸥。李伯在旁边小声说:“别动,再等会儿。”风从冰面刮过,带着冰碴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针扎,可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突然,棉线被猛地往下拽了拽!在中反应极快,手腕一扬,芦苇杆弯成了弓——银亮的小鲻鱼被钓出冰窟,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尾巴甩得水珠四溅,像串散落的珍珠。“抓住了!”他扑过去用手按住鱼,冰凉的鱼鳞贴着掌心,鱼的鳃还在张合,带着股鲜活的腥气。
李伯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小子,比你爹第一次钓鱼强多了。”他捡了些干芦苇,堆在背风的礁石后,用打火机点燃,火苗很快舔舐着芦苇,发出“噼啪”的响,火星在烟里飞,像群会飞的小虫子。
在中把鱼用细铁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鱼肉很快渗出油,滴在火里“滋滋”响,腥香混着焦糊味漫开,馋得他直咂嘴。李伯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是点粗盐,往鱼身上撒了些,“这样更入味”。
春子就是这时候跑过来的,她的棉鞋上沾着雪,辫子上还挂着冰碴,手里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李伯!我娘让我来拿点盐……”话没说完,眼睛就被烤鱼的香味勾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火上的小鲻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伯把烤得金黄的鱼取下来,用手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春子,“尝尝在中的手艺。”春子接过来,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亮了:“比我娘晒的鱼干还香!”
在中也咬了口,鱼肉的嫩混着盐的咸,还有点烟火的焦,烫得他舌头直转,却舍不得吐。风把烟吹向海面,冰窟里的水还在轻轻晃,像面没擦干净的镜子。“明天我还来钓,”在中含着鱼肉说,声音含混不清,“钓条大的,给你娘也尝尝。”
春子用力点头,辫子上的冰碴掉进碗里,发出“叮当”的响:“我把我爹的小渔网带来,咱们捞虾!王婶说,冰下的虾藏在泥里,一捞就是一串。”她从碗里捏了点盐,撒在剩下的烤鱼上,“这样更咸,像海的味道。”
太阳升到头顶时,冰面开始微微融化,冰窟窿边缘的冰碴变得软塌塌的。李伯收拾好柴火,叮嘱他们:“别玩太久,冰化了危险。”在中把剩下的鱼骨头扔进冰窟,看着它慢慢沉下去,像给水里的鱼留了份礼物。
回家的路上,春子把她那半条鱼用纸包好,说要留给弟弟。在中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想起怀里还有块母亲早上塞给他的红薯,便掏出来往她手里塞:“给你,甜的。”红薯被体温焐得软乎乎的,春子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比糖还甜!”
路过春子家时,她娘正站在门口搓麻绳,看见他们,笑着问:“钓着鱼了?”春子举着纸包说:“在中钓的,烤着吃可香了!”她娘往在中手里塞了块姜糖:“拿着,驱驱寒,看你手冻的。”姜糖的辣在嘴里炸开,却把心里的暖催得更旺。
傍晚,母亲把在中钓的鱼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正在给渔网刷桐油,闻言停下手里的活,粗糙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明天我带你去北滩,那里的冰厚,能凿个大窟窿,说不定能捞着海蟹。”在中眼睛一亮,嘴里的姜糖突然变得更辣了,辣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咧着嘴笑。
夜里,在中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像鲻鱼尾巴扫过冰面的声音。他摸了摸口袋里春子回赠的贝壳,那贝壳内侧泛着虹彩,是她从自家窗台捡的,说“能装下冰窟里的光”。他把贝壳放在耳边,果然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像风吹过冰面,又像鱼在水里吐泡泡。
第二天一早,父亲真的带着他去了北滩。那里的冰果然厚得多,父亲用铁钎凿了个脸盆大的窟窿,冰碴子溅起来,像场小小的雪。在中蹲在旁边,看着父亲把渔网放进水里,网绳上的水珠很快结成冰,像串透明的珠子。
“拉!”父亲喊了一声,在中赶紧抓住网绳,两人一起用力,渔网被拽出水面时,里面果然蹦跳着几只小海蟹,青灰色的壳上还沾着泥,大钳子张牙舞爪的,像在抗议。“晚上煮蟹粥!”父亲的笑声在冰面上回荡,惊飞了远处的一群海鸥,翅膀拍打的声音像在鼓掌。
回家的路上,在中手里提着装海蟹的小桶,桶沿结着冰,海蟹的钳子偶尔“咔嗒”响一声,像在跟他说话。他想起春子咬烤鱼时发亮的眼睛,想起李伯火堆里的火星,想起父亲凿冰时扬起的铁钎——原来最冷的冬天里,藏着最暖的期盼,像冰窟里的鱼影,只要肯等,总能等到属于自己的那抹鲜活的亮。
很多年后,渔港通了暖气,冬天再也不用凿冰捕鱼,可在中总忘不了十岁那年的烤鲻鱼。那点焦糊的香,混着海风的咸,成了他记忆里最特别的味道,提醒他:有些温暖,就像冰窟里的鱼,看似藏得深,却总在不经意间,给你惊喜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