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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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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晒盐场的夏天
金在中九岁的夏天,太阳把渔港的盐场晒得冒白烟。
他蹲在盐田埂上,看父亲和叔伯们把结晶的盐粒刮进竹筐,盐粒反射的光刺得他眯起眼,空气里飘着咸涩的味道,吸进肺里像嚼了口粗盐。母亲在田边的凉棚里翻晒海带,竹匾里的海带蜷成深褐色的卷,风一吹就轻轻晃,像一串串干透的海草。
“在中,把那筐盐递过来!”父亲的吆喝混着盐粒摩擦的“沙沙”声,他赶紧抱起脚边的竹筐,盐粒从指缝漏出来,落在晒得发烫的沙土上,很快就化出一小片湿痕。父亲接过筐子,往大木桶里倒,盐粒撞击木桶的声音脆得像碎玻璃,“慢点倒,别撒了。”
“知道啦。”他应着,眼睛却被远处的盐堆吸住了——那座盐山堆得比晒谷场的草垛还高,白花花的,在太阳下闪得人不敢直视。去年台风过后,盐场被淹了大半,父亲愁得几夜没合眼,今年夏天格外热,晒出来的盐倒比往年多了三成,父亲脸上的笑纹都深了些。
凉棚里飘来饼香,母亲掀开草帘喊:“吃饭喽!”他跑过去,看见凉席上摆着玉米饼、咸鱼干,还有一大碗绿豆汤,汤里浮着冰块——是母亲早上从镇上供销社换来的,用棉布裹着藏在井水里冰着。
“先喝口汤再吃饼。”母亲把碗递给他,粗瓷碗边缘沾着绿豆皮,冰得他指尖发麻。绿豆汤甜丝丝的,混着井水的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刚才被太阳晒出来的燥意一下子就跑了。
“娘,盐晒多了能换糖吗?”他咬着玉米饼问,饼上沾着的芝麻混着盐粒,香得他直咂嘴。前几天看见春子娘给她买了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太阳下闪,他盯了半天。
母亲笑了,用围裙擦了擦他嘴角的饼渣:“能啊,换了钱就给你买,还要给你扯块新布做褂子。”她指着盐山,“你看那盐亮晶晶的,像不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攒多了,啥都能换。”
他看着盐山,忽然觉得那些白花花的盐粒真像星星,心里的盼头也跟着涨起来,像被水泡发的海带。
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盐场里的人都躲进凉棚歇晌。父亲靠着草堆打盹,呼噜声比海浪还响;母亲坐在竹椅上纳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嗤嗤”声很轻。在中睡不着,偷偷溜到盐田边,看盐粒在阳光下慢慢长大——早上还是细沙似的粉末,现在已经结出了小小的六角形结晶,像谁撒了一地碎钻石。
他脱了布鞋,光着脚踩在盐田埂的沙土上,烫得脚底板发麻,却舍不得挪开。远处的海水被晒得波光粼粼,像铺了层碎金子,几只海鸥低低地飞,翅膀划过水面,惊起一串银亮的水花。
“在中!”春子的声音从埂那头传来,她拎着个小竹篮,蓝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发红的胳膊。“我娘让我送点凉茶来。”她把篮子递过来,里面是个瓦罐,罐口盖着荷叶,“还放了薄荷,可凉快了。”
他掀开荷叶,一股清凉的薄荷香飘出来,赶紧倒了两碗,递给春子一碗。凉茶里泡着炒过的大麦,喝起来有点焦香,混着薄荷的凉,比绿豆汤还提神。“你看这个!”春子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颗用盐粒串成的项链,盐粒被线串着,像条细细的银链子,“我娘教我串的,戴在脖子上凉凉的。”
在中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盐粒贴着皮肤,果然凉丝丝的,像贴了片冰。“我给你也做一个!”他拉着春子跑到盐堆边,捡了些亮晶晶的盐粒,又从凉棚里拿了母亲纳鞋底的线,两人蹲在埂上串起来。
盐粒很滑,线总穿不进去,春子的手指被扎了下,渗出个小红点。“没事没事。”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又拿起盐粒往线上穿,“我娘说,串盐链能治中暑呢。”
太阳慢慢往西斜,盐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父亲醒了,看见他们脖子上挂着的盐链,笑得直拍大腿:“俩娃这是把盐山戴脖子上啦?”母亲也走过来,帮他们把歪了的盐链系好,“别戴太久,出汗了会化的。”
傍晚收工的时候,父亲把他叫到盐堆旁,从口袋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块水果糖,和春子上次吃的一模一样。“今天帮忙递了不少盐筐,奖你的。”父亲的手掌沾着盐粒,蹭得他脸颊有点疼,却暖烘烘的。
他把糖纸剥开一半,塞给春子:“你一半我一半。”春子咬了一小口,眼睛弯成月牙:“真甜!比我娘买的还甜。”两人靠在盐堆上,看着夕阳把盐山染成金红色,远处的渔船归航了,马达声闷闷的,像在哼歌。
盐粒在脖子上慢慢化了,留下淡淡的白痕,像串透明的项链。在中舔了舔嘴角,糖的甜味混着空气里的咸味,心里忽然觉得,今年的夏天真好——有吃不完的玉米饼,有冰绿豆汤,有春子的盐链,还有父亲给的水果糖。
后来每次吃盐,他都会想起那个晒盐场的夏天。盐是咸的,可那年夏天的盐,混着糖的甜、薄荷的凉、还有父亲手掌的温度,在记忆里酿成了独一无二的味道。就像父亲说的,那些亮晶晶的盐粒里,藏着日子的盼头,攒着攒着,就能把苦日子腌成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