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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正文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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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尚嘉这一生,只觉得此生不负人间一趟,值。
景昌207年,秋。
京城公主府,丹桂馥郁,金菊铺地,谢尚嘉降生于锦绣堆中。当今圣上是他亲舅舅,母亲是圣眷正隆的公主,父亲是驸马都尉,上有两位年岁相近的兄长疼爱,尚为稚子时便享尽了世人难以企及的富贵与温情。
公主府门前车马如流水,席上宾客似云来,谢尚嘉在金玉绫罗、蜜语欢声里成长,一度以为人间永远会是这般灼灼繁华。
变故始于他十一岁那年。
圣上与母亲在宫中激烈争执,缘由成谜。
自此,圣恩如潮水般退去,昔日络绎不绝的访客也顷刻间散去,偌大的府邸骤然冷清,只余下秋风扫过落叶的寂寥。
父亲仿佛撕下了多年的伪装,开始纳妾蓄婢,宠妾灭妻,甚至敢对金枝玉叶的母亲动手,而母亲,竟选择了隐忍,这一忍,便是寒来暑往的两年。
十三岁的谢尚嘉,在无数个深夜里听过母亲压抑的哭泣与抱怨。
他一次次出头欲为母亲讨回公道,换来的却是父亲的斥骂,以及母亲护住父亲时那哀怨的眼神,少年心中的火,渐渐烧成了灰。
家的温暖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压抑与扭曲。
十四岁,谢尚嘉成了京城最声名狼藉的纨绔之首。
斗鸡走狗,流连赌坊,一掷千金,浑噩度日,不问前路,亦拒想将来。
十六岁,花灯节,灯火如昼,星河璀璨。
人潮涌动间,谢尚嘉惊鸿一瞥,只见一清冷少女立于万千华光之下,眸光流转间,似有星辰落入其中,琼花玉貌,如花美眷,亦不足以形容其风采,一眼万年,周遭喧嚣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稍作打听,便知她的名讳,原来是丞相府名动京城沈浅玥沈大小姐。
几次有意的“偶遇”,二人止于点头之交。
直至春日赏花宴上,他不经意听见了她与手帕交的私语。
好友提醒她远离自己这个废物纨绔。
沈浅玥只是轻笑:“我与他自是无可能。我心仪之人,当是风雅之士,若能懂些兵法,方为知己。”
谢尚嘉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确,他除了公主府世子的名头,一事无成,与“风雅”、“兵法”毫不沾边。
一种强烈的自卑与逆反心理涌上,再见沈浅玥时,他刻意摆出满面厌恶,言辞尖刻,试图用这种方式维护可怜的自尊。
可沈浅玥对他恶劣的态度竟似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
她的无动于衷反而激起了谢尚嘉更强烈的情绪,越发是口不择言,像个竭力引起注意的孩童,却始终无法在她平静的眼眸中激起半分涟漪。
十九岁,沈浅玥离京前往边疆定武王封地。
坊间盛传,她将与小舅舅谢知韵成婚。
这消息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谢尚嘉才恍然惊觉,那刻意的针锋相对之下,藏着的不过是别扭的情愫,悔意如野草疯长,明明有五年时间可以好好相处,若他早些改变,是否能改变些什么……
强烈的不甘和掠夺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不久,婚讯未至。
谢尚嘉狂喜难抑,邀好友李入微痛饮,立誓蜕变。
此后三年,谢尚嘉如同换了一个人。摒弃了所有玩乐,焚膏继晷,闭门苦读到废寝忘食。
昔日纨绔的影子在他身上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沉稳的气度
二十二岁,春闱放榜。
谢尚嘉高中探花,金殿面圣,天家龙颜大悦,嘉奖甚厚。
同年,沈相卷入的党争,满门获罪,六族锒铛入狱,判秋后问斩。
谢尚嘉不顾自己新科探花的体面,在凛冽寒冬里褪去官袍,身着单衣,跪于皇帝殿外的汉白玉阶上。
风雪肆虐,寒意刺骨。
他一跪便是十几个时辰,以近乎自戕的方式换来圣心转圜,为沈家搏得一线生机,天家下旨将斩刑改幽禁,待真相大白后再做处置。
谢尚嘉几乎冻僵,被人抬回府中时,落下了每逢冬日或阴雨天便骨头缝生疼的病根。
听闻沈浅玥回京,他精心打扮,期待重逢。
庆功宴上,沈浅玥坐在定武王身侧,未曾向他投来一瞥,他想,定是自己官职低微,离她太远。
定武王再次返封,沈浅玥留在了京城。
谢尚嘉立刻将府中布置得更加清雅别致,又添置了许多她可能喜欢的书籍,尤以兵法典籍为重。他自己更是挑灯夜读,恶补兵法典籍。
果不其然,不到半月,沈浅玥登门道谢。
谢尚嘉摆出翩翩君子之风,言谈温雅,不经意间展露学识,尤其是对兵法的见解,果然引来了她探究和欣赏的目光。
二十四岁,谢尚嘉官拜太守,羽翼渐丰。
府中阴霾,被他以铁腕扫清,父亲与宠妾们出行时“意外”身亡,尸骨无存,庶出子女远遣荒凉之地,暗中处理干净,再无后患。
母亲伤心过后,似也得了某种解脱。
家宅彻底安宁,内部肃清。
谢尚嘉认为时机成熟,向沈浅玥表明了心迹。
然而,他得知了一个意料之中却又让他无比难受的答案,沈浅玥坦言与定武王早有婚约,只是未曾公开。
谢尚嘉已为官四载,也并非良善之辈,第一反应更不是退缩,而是如何破局。
面上故作遗憾与尊重,背地里却开始了更精心的布局,他苦心钻研她的喜好多年,投其所好不在话下,暗中步步为营,履行下作勾诱惑引之事,用尽手段将人带至自己身边。
情场如战场,不论对错,只论手段。
就如府中的几位姨娘与庶子女们,不正是技不如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二十七岁,谢尚嘉再破悬案,在朝中声望日隆,有了自己的势力圈子。
他觉得不能再等,使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棋,跪求母亲,密谈良久,请她前往边疆探望小舅舅时,配合一场“意外”。
母亲初闻计划,惊怒交加,将他痛打一顿,但谢尚嘉以性命相胁,她最终还是应下,唯一条件是不可伤及谢知韵性命。
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
母亲在边疆“不慎”被贼人俘虏,定武王谢知韵率兵追击,途中不慎“走失”。
消息传回京城时,谢尚嘉正在金殿受赏。
天家问他还想要何恩赏,他顺势跪下,恳请陛下赐婚。
边疆暂时安宁,但沈浅玥通兵法,谢知韵善用兵,天家即便知他们情谊生变,也绝不愿将沈浅玥这枚棋子轻易予人。
她注定是要嫁与皇家的。
如今谢知韵下落不明,而他谢尚嘉刚立大功,此消彼长,皇帝权衡利弊,为大局计,成全了这个立下大功、且明显更能掌控的外甥。
谢尚嘉以雷霆之势,半年内完成了定亲、纳彩、成婚所有流程。
大婚当日,谢知韵便被“适时”放出。
洞房花烛夜,他志得意满,这是他步步为营,算尽人心,才娶来的夫人。
谢知韵班师回朝那日,看向谢尚嘉的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利刃。
谢尚嘉却只是举杯,回以一抹温文尔雅的笑。
他心知,母亲定然已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那又如何?大局已定,木已成舟。
二十八岁,沈浅玥有孕。
谢尚嘉初为人父的喜悦溢于言表,憧憬着儿孙满堂的未来。
然而生产之日,产房内端出的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太医一次次面露难色,消息一次比一次凶险。
谢尚嘉在门外,从最初的兴奋期待,逐渐被无边的恐惧攫取。
他双腿发软,内心只剩惶恐,心似悬在崖边,什么功名利禄、锦绣前程,在可能失去她的恐惧面前,都不值一提。
半个时辰的煎熬如同漫长世纪,他再也无法忍耐,抽出佩刀,喝退所有阻拦的仆妇太医,闯入了被视为禁忌的产房。
看到榻上妻子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模样,巨大的恐慌将他淹没。
谢尚嘉甚至未察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直到沈浅玥虚弱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气若游丝地说出:“别担心”,他才仿佛找回了一丝魂魄。
整整四个时辰的煎熬,谢尚嘉紧握着沈浅玥的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若她因此而死,他绝不独活。
所幸,最终母女平安。
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女儿,他为她取名疏华,小字梨儿。
此次沈浅玥的凶险,谢尚嘉记在心中,打定心思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
三十一岁时,谢尚嘉官运亨通,家中和睦。
女儿疏华虽在学业上略显笨拙,却天真可爱,承欢膝下,他只觉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岂料天意弄人。
妻女前往别院赏雪,谢尚嘉因与同僚议事晚归,途中不慎坠入冰湖,高烧后,记忆竟回到了十八岁那个最混账、最别扭的年纪。
他忘记了与沈浅玥的夫妻之情,只记得她是那个自己“厌恶”却又忍不住关注的丞相千金沈大小姐。
于是,府中鸡飞狗跳。他对沈浅玥态度恶劣,言行举止充满了少年人的桀骜与幼稚。
沈浅玥从最初的错愕,到纵容逗弄。
自己在失忆的状态下,再次被她吸引,依赖她,甚至呷醋那个拥有全部记忆的自己。
谢尚嘉确信,无论人生重来多少次,他注定都会爱上沈浅玥,她聪慧过人,有手段,有能力,会筹谋,又容貌过人,谁会不爱她呢。
神医谷之行,他身中寒毒得解,记忆却仍未恢复,沈浅玥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回京后,恰逢大女儿生辰临近,却惊闻沈浅玥母亲去世的噩耗。
谢尚嘉严令上下隐瞒,生怕她悲痛伤身,但她还是知道了,一身素缟而来,并当着众多权贵之面提出已和离之事。
巨大的刺激之下,谢尚嘉当场昏厥。
再次醒来,所有记忆尽数回归。
谢尚嘉知晓沈浅玥是为了保全他性命,又不让他为难,毕竟她要反的是对自己恩宠有加的天家。
但谢尚嘉又何尝不想保全她,他立刻入宫面圣。
为官八载,皇帝对他信任有加,他提及护送祭祖,天家便将部分兵权交付于他。
宫变骤起,来得迅猛而激烈,谢尚嘉来不及筹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护住沈浅玥。
地宫塌陷的消息传来,他不可抑制的浑身发抖。幸得苍天垂怜,她安然无恙。
护卫凌一的背叛他并不在意,但看清凌一眼中对她的情意时,他心中唯有一念。
此獠当诛。
新朝建立,万象更新。
登基大典上,沈浅玥居功至伟,被封为兵枢阁女史,而谢尚嘉提前一日请了新皇旨意,告病缺席典礼,想要见一见废帝。
昔日帝王,被重兵困于一方小殿,酩酊大醉,身边无一侍从。
谢尚嘉推门而入,依礼参拜,默默为其斟酒,仿佛一切未曾改变,他还是曾经那个帝王宠臣。
废帝醉眼朦胧地认出了他,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质问:“谢尚嘉,朕已做好了输的准备,可为何,偏偏是朕给你的那支御林军,攻破了宫门?”
谢尚嘉沉默以对,也是无言。
废帝挥袖让他滚。
他此行便是想全了那份君臣情意,既然对方不愿,他便行礼退出,走向等候在宫门不远处停放官员马车的宫道,在马车中静待妻子归来。
谢尚嘉听见了沈浅玥与裴妙音的对话,却不打算参与这场早已分崩离析的友情抑或爱情,都不重要了。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没人能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沈浅玥看见了他脸上刻意用脂粉遮掩过的指痕,未曾多问,只是回府后默默吩咐厨房,连做了几日软糯易食的羹汤与便于吞咽的菜肴。
此后,夫妻二人皆身居要职,公务繁忙到案牍劳形。
偶得闲暇,谢尚嘉便会想起失忆时,沈浅玥对那个幼稚自己的百般纵容,心中忍不住泛酸,自己真正十八岁时,都未曾享过这般纵容的待遇。
床笫之间,他时常执拗的追问到底是现在的他好,还是那个失忆的他更好。
沈浅玥总是耐心哄他:“自然是你,始终是你。”
听到这话,谢尚嘉方觉满意。
次年,临近年关。
幺女梦离出生,这一次沈浅玥生产极为顺利。
谢尚嘉主动承担了更多的教养责任,让沈浅玥能更专注于她的事业。
长女疏华资质平庸,文武皆不出彩,难当大任。幺女梦离却聪颖绝伦,自幼展现出过人的聪慧,仿佛集父母优点于一身,被寄予厚望。
然而,命运再次展现了它的不可测。
看似愚钝的长女疏华,长大后竟对行军打仗产生了浓厚兴趣,谢尚嘉虽觉意外,但仍倾尽资源为她铺路。
而被寄予厚望的幺女梦离,却在十四岁那年,只留下一封简短书信,便悄然离家远去,杳无音信。
谢尚嘉与沈浅玥多次放下政务寻访,不是错过便是被刻意回避,次数多了,二人也渐渐明白强求无益,只好将牵挂埋藏心底,等待她自己归来。
幸有长女疏华承欢膝下,稍慰寂寥。
景昌257年,冬。
或许人之将死,真的有所感知。
谢尚嘉辞去官职,与昔日要好的同僚欢聚一场,便留在家中为沈浅玥打下手,处理些琐事,享受最后相伴的时光。
生命将尽。
看着沈浅玥年近知命之年,仰慕者仍如过江之鲤源源不断,阴暗的念头曾悄然滋生。
谢尚嘉很怕,怕自己走后,她会再嫁,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结局,他备下毒酒,想在临终前与她共赴黄泉,却在她即将举杯的瞬间,幡然醒悟。
自己真是糊涂了,他的沈大小姐不该早逝的,合该长命百岁,恣意人间,继续绽放她的溢彩,而不是陪着他这个将死之人枯萎。
一个月后。
谢尚嘉油尽灯枯,弥留之际,他已口不能言。
御医如流水般来来往往,连沈燕回都来过了,终究药石无医。
谢尚嘉只得躺在榻上静候死亡,目光缓缓扫过榻前,被他娇宠大的女儿疏华哭成了泪人,最终,定格在与他携手半生的沈浅玥身上,眼中满是不舍与眷恋。
沈浅玥的泪水滴落在他渐冷的手背,灼得他心口发痛。
若能再多陪她几年,该多好。
谢尚嘉这一生,曾荒唐度日,也曾奋起直追至权倾朝野,用尽手段也倾尽真心得来挚爱,将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回首望去,皆成过往,最为遗憾的还是未能与他的沈大小姐长相守。
此生终了,年仅四十九岁。
虽短,但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