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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月之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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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来说,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你不是他,不是吗?”
一句话堵死了谢尚嘉的话。
沈浅玥一向喜欢将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已定了和离,我总归是要为自己名声做考虑,你刚传出身体不适我便和离,那我沈浅玥算是什么人。
”三月之期,无论你是否恢复记忆,我们都和离,立书为证。”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白无暇的宣纸,提笔,蘸墨,手腕沉稳,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声。
“谢尚嘉,过来签了吧。”
谢尚嘉忽略心底的不适,只觉得欣喜若狂。
将和离书看了又看,执笔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尚嘉这种对感情避之不及的人,睡一觉醒来就多了个妻子和女儿,倘若没什么道德感的人还好,但他偏偏有。
就像是散漫惯了的人,突然间带上了枷锁,他惶恐,害怕,生怕自己一脚踏空就会陷入深渊。
倘若他不挣脱这枷锁,放弃外面的花花世界,那迟早会逼疯自己,倘若他挣脱,那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是对沈浅玥不公平的,起码,沈浅玥要嫁的不会是这种人。
“梨儿,我。”
沈浅玥将和离书叠好:“不用你说,我带走,不会给你添麻烦。”
谢尚嘉:“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到底在尚书府长大,回丞相府若是不适应的话还是留……”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心头那股初为人父的新奇感依旧强烈,无措是有的,但在他清醒后就一直处于混乱的世界中,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尚书府也是谜团重重,他至今不知那日墙角外的到底是什么人,沈浅玥为什么打断自己偷听,为什么自己见到不熟的舅舅会如此反感。
只有这个小家伙,依赖他,寻求他庇护,就像不安的心脏被塞入一团柔软的棉絮,虽然很轻,但足以稳定住他这种不安的情绪。
沈浅玥打断他:“不必了,这三个月,我会经常带她回丞相府,她会适应的。”
空气陷入了沉默。
沈浅玥起身:“我带梨儿去回竹苑,你到底风寒初愈,梨儿体弱,在你这我不放心。”
她脚步很稳,脊背依旧挺直,只是那抱着孩子的背影,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
谢尚嘉抬手连衣角都没来得及抓到。
“沈浅玥。”
沈浅玥脚步顿住,没回头:“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
谢尚嘉本来想让她留下,自己出去,这些话在唇齿间翻滚,却没有说出口。
“我在约定期间不会同别的女子有任何亲密,倘若你有中意的男子,我去求天家给你们赐婚,私库里你想要什么尽管拿。”
沈浅玥:“赐婚就不必了,你倒是大方,不怕我将私库搬空。”
谢尚嘉笑了笑:“搬空就搬空。”
“走了。”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落锁,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暖阁里,只剩谢尚嘉一人,如同被狼群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孤兽,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捂着憋闷的心脏喃喃自语。
“你自由了,谢尚嘉。”
可是心为什么这么疼呢。
沈浅玥抱着梨儿站在房檐下,冬日的寒风从廊柱间穿过,她妆容上有着清晰的泪痕,将怀中的女儿裹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披风为她挡住风寒。
谢尚嘉盯着合上的门许久,轻声走到了门口,微微佝偻的靠坐在了门框。
沈浅玥没走,她矗立了许久,不知在等什么,也许是心中到底还是幸存着什么,倘若刺激下恢复记忆了呢。
良久后,夜间巡逻的下人闲谈声传来,沈浅玥抱着梨儿避开人,她并未立刻回竹苑,而是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了书房。
谢尚嘉犹豫再三,起身,他想如果沈浅玥还没走,他就道歉好了,今日他说话太过分了,哪怕被打一顿都是应该的,可沈浅玥什么都没说。
门被推开,空无一人,天色是灰蒙蒙的黑。
也好。
到了书房后,沈浅玥点燃烛火,没有立刻处理公务,也未翻看那和离书一眼,而是从书案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一本封面空白的薄册。
翻开册页,里面并非公文,而是她以清隽小楷记录的,关于谢尚嘉自坠湖失忆醒来后的一切。
初醒,记忆确停于十八岁,反应激烈,在意料之中,抗拒汤药,挑剔熏香,行为幼稚,属创伤后应激反应,可控。
今日,王爷拜访,情绪失控,当梨儿面提和离,言语伤人,反应过激,其恐慌源于心中有爱不自知,核心情感未变,正好借机施压,设下三月之期,迫其正视。
一行行,一页页,冷静、客观,如同棋手复盘棋局落子。
门被轻推开,槿玉探头。
“夫人,这么晚了,您就别操劳了,喝杯参茶一同回去歇息吧。”
沈浅玥从托盘拿起温着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袅袅热气氤氲了她清冷的眉眼,却化不开眼底那深潭般的平静。
梨儿自小就睡得沉,几经折腾也没醒。
“槿玉,你将梨儿抱回竹苑休息,我待会就来。”
谢尚嘉的失忆并非灭顶之灾,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难度的赌局,赌注是她和梨儿的未来,以及……谢氏一门的根基。
人性有弱点,情感有脉络,十八岁的谢尚嘉再桀骜,也有软肋,他对血脉亲情的潜在依赖,以及他终究是梨儿的生父,还有……爱。
沈浅玥二十三岁时,身处边疆无力分身时,沈相被人陷害通敌叛国,皇帝明知是诬陷,可仍无法撼动宗族,只能牺牲沈家,即将流放岭南之际。
是谢尚嘉在寒冬腊月,身着单衣跪在他皇帝舅舅的寝殿前,一跪便是十几个时辰,几乎以命相搏,求圣心垂怜,换来了丞相府所有人被罢免职务,事件未曾调查清楚前全部幽禁。
谢尚嘉暂管了丞相的所有职权,进行了为期半年多的操劳,宗族其中三支元气大伤,丞相府翻案,所有人都以为他舍不得放权的时候,他将丞相的所有实权尽数归还。
二十七岁成婚时,他已是位高权重的中书省,成亲后,谢尚嘉因救驾有功,再次晋升尚书省,权倾朝野的谢尚书,在她面前会敛去了所有官威和算计,只有无限的温柔爱恋。
梨儿出生时,她血崩了,命悬一线,面对凶险的朝堂风波都面不改色的谢尚嘉,直接拔剑扬言要砍了所有拦着他进产房的人,成功进来后,他掌心额头尽是汗水,哭的像个孩子,声音里尽是恐惧慌乱与崩溃。
那些被他珍藏在紫檀匣子里的旧物,那些无声的守护,那些深夜为她留的一盏灯,那些在她疲惫默默递上的一杯热茶……无数个温暖的、深情的瞬间。
对方的全心付出,真心相待,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不为所动。
三个月,足够尝试所有可能的疗法。
三个月,也足够她布下天罗地网,将那个迷失在十八岁记忆里的灵魂,一步步诱回现实,看清他真正拥有什么,又险些亲手毁掉什么。
若他最终能记起一切,担起责任,那自然是上上之选,梨儿需要父亲,谢氏一门需要顶梁柱,
她也需要一个能并肩同行的伙伴,而非一个需要她耗费心神去“驯化”的麻烦。
若他不能……
沈浅玥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一叩。
带着梨儿,离开这尚书府,以她的手段和沈家的余荫,加上谢知韵明里暗里的照拂,她与梨儿,照样能活得尊贵从容,甚至……更好。
她从不将命运寄托在男人的良心上,更何况失了忆的谢尚喜不值得她破例。
直至深夜。
谢尚嘉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入睡,暖阁里没有点灯,只有炭盆里微弱的红光,他抬手摸着午间梨儿睡过的地方怔愣着。
想要自由。
可自由是什么?
是离开这富丽堂皇的尚书府?是摆脱沈浅玥那张清冷疏离的脸?还是些别的什么。
可离开这里,他能去哪?回到十八岁记忆里那个空荡荡的谢家旧宅,那里可能早已物是人非。
去闯荡江湖?
曾经想都没想过的金榜题名,建功立业,居然被自己做到了,甚至还当上了位高权重的尚书省,一举一动都牵扯朝局,自己离不开京城的。
他追求的“自由”,像一个模糊不清、遥不可及的幻影,而被他视为“枷锁”的眼前,却有着最真实、最温暖的羁绊,他有了自己的职务和孩子。
还有……沈浅玥。
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可她终究不是他十八岁记忆中那个单纯的“死对头”。
她是他的妻子,可能自己没有失忆的话他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
他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成亲是他十八年生活中想都没想过的事,可就这么突然的发生了,甚至还是和沈浅玥,一个自己望尘莫及的人,他们还有了共同的血脉。
有些想法差之毫厘,结果便会截然不同,可如今他面对的不是毫厘,而是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鸿沟。
他想遵循本心的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