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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书房教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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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也变了。”
沈浅玥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背脊依旧挺直如松,周身的气度沉凝,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淬炼的沉重感。
“为人子女,父母老矣,理应尽孝,为人妻,执掌中馈,平衡内外,应对朝堂暗涌,为人母,护佑稚子,殚精竭虑,为其计深远,肩上担子诸多,若还固守成规一成不变那岂非愚不可及。”
谢尚嘉静默下来,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景色。
她那句“愚不可及”,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混乱不堪的灵魂上,在他看来沈浅玥并没变,她依旧是高悬的明月遥不可及,虽多年过去容貌依旧出色。
可她确实变了,经历了时间的淬炼的,她变得比从前更加强大,心性更加坚定。
沈浅玥也不在意他回复于否,她不需要谢尚嘉的认同,更不需要他的理解。
她的改变是责任的必然,是生存的法则,是她掌控自身命运的铁证,更是她在这权力漩涡中为自己和女儿筑起的铁壁铜墙。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火星。
归府时,槿玉已经抱着梨儿候着了。
“谢公子,夫人,晚膳已经准备好了,郡主想等您一起,我便带她出来候着了。”
沈浅玥已经披上了去时的雪白狐裘,将灰鼠斗篷递给槿玉。
“娘亲,抱!”梨儿穿的很是厚实,看着和个小糯米团子似的。
沈浅玥摸了摸她的头,回头看向蔫头耷脑的谢尚嘉。
谢尚嘉不明所以,槿玉调侃。
“谢公子,夫人累了,您就能者多劳抱抱小郡主吧。”
梨儿笑眯了眼:“那爹爹抱!”
谢尚嘉将她抱起,摸了摸她的头,梨儿用毛茸茸的头去蹭谢尚嘉的脸,谢尚嘉勾唇笑了笑。
“娘亲!爹爹不开心,梨儿把他逗笑啦!”
沈浅玥抬手弹她的小脑袋:“你啊。”
梨儿做了个鬼脸,便笑盈盈的说起了府中的趣事,房檐的燕窝,灌丛中窜过的猫儿……
尚书府厚重的朱门在身后合拢,槿玉瞧着他们一家三口并肩而行的样子偷笑着,尚书大人年少时可真是不怎么聪明。
晚膳在沉默中进行。
梨儿在等候他们时吃了许多糕点了,不是很饿,谢尚嘉心情不佳,食欲不振,梨儿便给他夹了许多菜,谢尚嘉有些为难,沈浅玥放下银箸。
“吃不下就别硬吃,我也差不多该去书房了。”
侍女无声上前撤下碗碟。
她起身,步履从容地便欲往书房去处理堆积的文书,那是属于谢尚嘉的职责,如今也尽数是她负责处理。
只要天家一日圣旨未到,没宣布谢尚嘉被停职,那么这些文书便会雷打不动的送往尚书府。
“沈浅玥,我跟你一起去。”谢尚嘉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
沈浅玥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询问缘由,只淡淡颔首:“随你。”
书房内,烛火通明。
沈浅玥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坐下,摊开一卷卷文书,目光沉静专注,周身散发着不容打扰的沉凝气场。
谢尚嘉在书房角落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小榻上,他陪着梨儿玩那些幼稚的小玩具,小小的梨儿抱着个布老虎,与谢尚嘉玩的不亦乐乎,发出“嘎嘎咯咯”的笑声。
沈浅玥抬头瞧了眼角落的他们,与看着她的谢尚嘉目光对上,她笑了笑,继续处理文书。
谢尚嘉心虚的低头,脑海中沈浅玥温柔笑着的脸挥之不散。
烛火燃了大半。
梨儿开始在小榻上不安分地扭动,眼皮也开始打架。
“爹爹,梨儿困,唱歌好不好。”
谢尚嘉笨拙地将梨儿圈在怀中,他声音干涩,试图哄慰,哼着不成调地童谣,词句颠三倒四,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磕磕巴巴的念白,毫无韵律可言。
梨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半眯,渐渐地,那紧绷的小身体放松下来。
沈浅玥的目光从文书上抬起,静静地落在角落。
烛光柔和地勾勒出谢尚嘉蹲在小榻边的侧影,他高大的身躯缩着,姿势别扭,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那不成调的哼唱,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生涩,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辨别的情绪,快如流星。
沈浅玥重新垂下眼帘,提笔蘸墨,在文书上落下清晰有力的批注,仿佛对那角落里的笨拙温情毫不在意。
梨儿终于抵挡不住困意,在那不成调的“摇篮曲”中沉沉睡去,小脸恬静。
谢尚嘉长长吁了口气,额角竟渗出了细汗,他为女儿掖好被角,随即一愣,盯着自己的手,为梨儿掖被角好似已经是肌肉记忆一般。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沈浅玥下首的圈椅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书案后那个沉静的身影。
沈浅玥恰好批完一卷文书,将其合拢,她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谢尚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却精准地捕捉到他眼中残留的茫然和一丝对案头事务的好奇。
“过来。”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清冷,却并非命令,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指引。
谢尚嘉一愣,随即心头莫名一跳,依言起身,走到书案旁站定。
沈浅玥随手拿起另一卷尚未开封的文书,放在书案边缘,示意他看。
“这是工部关于秦运河修缮的条陈。”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如同在讲授最基础的课业。
“看开头这段,是陈述现状及修缮的必要性,重点在于‘淤塞’,‘历年水患’,‘商船阻滞’。”
她微微侧身,示意谢尚嘉靠近些。
一股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冷冽幽香,随着她的动作,悄然钻入谢尚嘉的鼻息,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目光落在她所指的文字上。
沈浅玥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文书中间某处。
“再看这里。”她的指尖莹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点在墨色的字迹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这是他们提出的预算和工期,数字要仔细核对,与往年惯例,实际物料市价比对,工期是否合理,需考虑季节,民夫征调难度。”
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清冷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耳廓。
谢尚嘉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烫,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工事描述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文书上移开,落在那只近在咫尺,指点江山的手上,再顺着那素雅宽大的衣袖,滑向她沉静的侧脸。烛光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更衬得她神情专注而……迷人。
沈浅玥并未察觉或是不在意他瞬间的走神,继续道,指尖滑向文书的末尾。
“最后是结尾的恳请批复,措辞是否谦恭恳切是其次,关键看他们是否将所有必要信息阐述清楚,诉求是否明确,若无遗漏,便可斟酌批复。”
她说着,拿起一支备用的细毫笔,蘸了墨,自然而然地递向他:“试着在空白处写下你的看法。”
谢尚嘉几乎是僵硬地接过那支笔,冰凉的笔杆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一清,他低头看着文书,那些字迹仿佛都在跳动,他努力回忆着刚才所说的要点,试图组织语言,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无法落下。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握着笔的手背上,那触感细腻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谢尚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随即又猛地沸腾起来,他抬头撞进沈浅玥近在咫尺的眼眸中,那里面依旧平静无波,只有纯粹的引导,仿佛只是老师在纠正学生错误的握笔姿势。
沈浅玥声音依旧平稳,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清冷的馨香。
“手腕放松,力道用在指尖,而非手腕,这样运笔,字迹才稳,墨色也匀。”
她的手指带着谢尚嘉微微调整了一下握笔的角度和力道,动作流畅自然。
然而对谢尚嘉而言,这短暂的肌肤相触和近在咫尺的气息交融,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波涛。
一股陌生而灼热的悸动从两人相触的手背窜起,直冲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他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只觉得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微凉柔荑,让他浑身僵硬又酥麻。
沈浅玥似乎完成了“指导”,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触碰不过是拂去一片尘埃。
“写吧。”她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案头的文书上,仿佛刚才那暧昧横生的瞬间从未发生。
谢尚嘉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握着笔,僵立在原地,手背上那残留的微凉触感和她清冷的气息,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眼前的文书和墨迹模糊一片,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抬手摸上了心脏的位置,心想跳的太响了,沈浅玥会听到吗……
书房内烛火摇曳,暖光融融,梨儿在角落睡得香甜,而书案旁,一个灵魂在混乱的冰火交织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这静夜里无声的“教导”,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深刻地搅动了他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