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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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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安依旧大部分时间蛰伏在房间最深的角落,或是客厅里距离那片明亮窗台最远的阴影之中。
但偶尔,当他在房间与客厅之间如同幽魂般无声移动时,或是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沙发的怀抱时,他那双沉寂如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眸,会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掠过窗台那抹新鲜的绿意,或是圆几上那束安静绽放的白色小花。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得如同错觉,掠过即收,却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小石子,终究在死寂的表面,荡开了一丝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日复一日的重复,像细沙般无声堆积,在时间的河床上悄然改变着地貌。辞微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温暖的晨光被薄纱过滤,在他手中古籍泛黄的书页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他端起温润的白瓷茶杯,啜饮一口微涩回甘的龙井,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台上那盆努力伸展着新生嫩叶的绿萝,然后,投向客厅另一头那片厚实的地毯。
瓷安正蜷坐在地毯边缘,背脊紧紧抵着沙发的底座(并非辞微常坐的那个)。
他深深埋着头,手指依旧无意识地缠绕着家居服柔软的衣角,整个人如同一团没有形状、试图自我消融的阴影。但辞微那经过岁月淬炼的敏锐目光,却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比起最初几天那种彻底石化般的僵硬和死寂,他蜷缩的姿态似乎……泄露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松懈?
那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肩线,有了一丝丝向下垂落的、近乎疲惫的弧度。
他依旧沉默,依旧拒绝靠近光源,依旧对窗外那个被模糊的世界视若无睹。
然而,辞微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嘴角也牵起一个极淡、几乎隐没在晨光中的弧度。
他放下茶杯,目光并未刻意转向瓷安,而是重新落回摊开的书页上,声音低沉温和,如同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片空间发出一个永不失效的邀请:
“今天阳光很好。愿意坐这里看看外面吗?” 他指的是窗边地毯上,离他沙发几步远的一个厚实软垫的位置。那里,阳光透过薄纱,在地毯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书页被指尖翻动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瓷安没有任何动作。
身体依旧维持着那防御性的蜷缩。
但辞微知道,那名为“安全”的堡垒的第一块基石,已经在无数个无声的细节、克制的距离和日复一日“无压”的重复中,被艰难而执着地砌筑起来。
窗台上的绿萝在悄无声息地生长,而某些深埋在坚冰之下的东西,也在这绝对安全的寂静里,开始了极其缓慢的、无人察觉的消融。
悬崖之下,第一捧温热的土壤,已经悄然落下,等待着更多希望的种子生根发芽。
窗边单人沙发的位置,俨然成了辞微在公寓里的固定坐标。
午后阳光被薄纱滤去锐利,只余融融暖意,在地毯上投下慵懒的光斑。辞微坐在那里,手中或是一卷泛黄脆弱的《诗经》散页,或是一册装帧素雅的散文集。
他不再只是沉默地阅读,而是开始了一种新的仪式——用低沉平稳的声线,温和地朗读。
他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不急不徐地漫过寂静的空间。有时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渺远意境,有时是描绘山林晨雾的优美段落,字句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感。
最初,当这平稳的声波第一次触及蜷缩在客厅最远端地毯角落的瓷安时,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仿佛那声音是无形却沉重的压力。
他死死抱住自己,手指用力抠着地毯绒毛的纹理,或是反复捻弄着家居服袖口那根被磨得起毛的线头,用这种单调重复的微小动作,对抗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辞微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持续着他的朗读。
日复一日,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细雨,无声地渗透进这片沉默的土地。渐渐地,那紧绷的肩线有了微妙的松动。当朗读声再次响起,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应激性地蜷缩,而是慢慢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依旧低垂,却不再死死钉在某一点,而是有些散漫地落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或是自己光洁却微凉的脚背上。他那总是紧抿的唇线似乎也放松了一丝。
更细微的是,在不经意间,他的耳朵会微微地、不易察觉地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侧一下。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倾听姿态,是冰封湖面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窗台上那盆绿萝,成了辞微朗读时最忠实的听众,也成了他传递信息的媒介。他放下书卷,拿起小小的白瓷喷壶,对着绿萝油亮的叶片喷洒出细密的水雾,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晨露。
“喝水了,”他对着绿萝,也像是对着这片寂静轻声说,“喝够了,就能长出新的叶子。” 水珠在叶片上滚动,折射着阳光,像散落的碎钻。
几周过去,坚韧的生命力在沉默中悄然爆发。几片嫩绿得几乎透明的新芽,带着初生的脆弱和勃勃生机,怯生生地从绿萝藤蔓的节点处探出头来。
辞微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点新绿。
他放下喷壶,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指向那几片嫩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看,新叶子。” 他没有看向瓷安,仿佛只是在和这沉默的植物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