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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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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臆歧同学!恭喜你考上T大!此刻心情怎么样?”
“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学习秘诀吗?是什么支撑你走到今天的?”
“听说你家庭条件非常困难,能谈谈你是如何克服这些障碍的吗?”
“对于未来在T大的生活,你有什么期待?”
问题像密集的冰雹砸来,带着灼热的探照灯般的光芒,试图刺穿她沉默的盔甲。记者们兴奋地往前挤,试图捕捉她脸上任何一丝激动的表情。
老王焦急地想上前阻拦,却被汹涌的人潮隔开。
周臆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刺眼的灯光让她苍白的脸近乎透明。面对那些几乎要怼到脸上的话筒和镜头,她的眼神没有焦距,空洞地掠过一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巨大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胃部熟悉的绞痛感再次泛起,提醒着她与这个沸腾场景的格格不入。
她只觉得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诞感。
她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固执地摇了摇头。然后,她拨开几乎要碰到她的几只话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她穿过自动分开一条缝隙的人墙,径直走向老王。
老王连忙将那份沉甸甸的通知书递给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神。
周臆歧接过通知书。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厚重的纸张和凸起的校徽纹路。很真实。却又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她低头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看了几秒。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激动,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海面。
闪光灯还在疯狂闪烁,记者们不甘心地追问着。她将通知书仔细地放进书包最里层,拉好拉链。
然后,对着老王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没有道谢,没有告别。
她转过身,抱着书包,像来时一样,低着头,贴着墙根,在闪光灯的追逐和记者们不甘的呼喊声中,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出了教务处,走出了这片为她而设的、喧嚣而浮华的“凯旋”舞台。
背影单薄,步伐平稳,消失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里。
留下身后一屋子面面相觑的记者和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的老王。寂静的凯旋者,无声地取走了她的战利品,也带走了所有喧嚣试图赋予她的意义。
周家的低矮平房,在盛夏午后的烈日炙烤下,像一口闷烧的破锅。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杀虫剂刺鼻的香精味、隔夜饭菜的馊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怨愤。
周天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劣质音响开得震天响,歇斯底里的摇滚乐混着他暴躁的咒骂,敲打着薄薄的墙壁。
母亲王秀芬坐在褪色的塑料凳上,机械地摘着豆角,眼神却空洞地飘向门外,脸上是交织着怨毒、不甘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父亲周建国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劣质卷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周臆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像一个不速之客的幽魂。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震耳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王秀芬摘豆角的动作僵住,周建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的女儿,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愤怒、算计、一丝被冒犯的权威感,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周臆歧没有换鞋,径直走进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沾着尘土和油污。她没有看母亲瞬间绷紧的脸,也没有看父亲阴沉审视的目光,更无视了周天宝房间里骤然响起的、充满挑衅意味的摔砸声。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家徒四壁、弥漫着失败气息的空间,最终落在那张油腻腻的、布满划痕的旧方桌上。
她走到桌前,放下那个旧书包。然后,从书包最外面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同样破旧、却被仔细抚平的钱夹。
她打开钱夹,里面是一小卷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面额很小,大多是五块、十块、一块,甚至还有几张毛票。
每一张都带着汗水和洗洁精的味道,是她最后在“好再来”拼命刷碗、忍受着老板娘变本加厉的辱骂和克扣换来的,是她此刻全部的身家。
她解开橡皮筋,没有数——因为她早已在心里计算过无数遍。她从中抽出三张十元的纸币,动作平稳而精准。然后,将这三十块钱,轻轻地、稳稳地放在油腻的桌面上。纸币的边缘立刻沾上了一小片深色的油渍。
接着,她又从钱夹最里层,抽出了那份被反复折叠、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赡养协议》复印件。
她将它展开,同样平铺在桌面上,就压在那三张十元钞票的旁边。纸张上冰冷的条款和右下角她签下的、带着决绝力道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父亲周建国那双翻涌着怒火的眼。
“户口本,身份证。” 她的声音不高,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要迁户口,办贷款。”
“你!” 周建国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指着桌上那可怜巴巴的三十块钱和那份冰冷的协议,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脸色涨得发紫,“三十块?!你打发叫花子?!你考上T大翅膀硬了是吧?!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白眼狼!畜生!”
王秀芬也像是被点燃了,猛地将手里的豆角筐砸在地上,绿色的豆角滚落一地。
她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造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东西!T大!T大了不起啊?还没飞出去呢就想撇清?!这协议算个屁!我不认!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