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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画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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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票口狭窄而拥挤。汗味、体味、劣质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她被裹挟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沉重的编织袋不断撞到前后的人,引来几声不满的抱怨和白眼。她只能更紧地抱着书包,低着头,像一片在激流中沉浮的树叶,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体,不让自己被挤倒。
终于挤过检票口,踏上月台。
昏黄的灯光下,一列墨绿色的、如同钢铁巨兽般的绿皮火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
车厢连接处锈迹斑斑,车窗玻璃模糊不清。这就是她通往未来的座驾,陈旧、缓慢,却承载着她逃离地狱、驶向未知的唯一希望。
她对照着车票上模糊的字迹,费力地寻找着自己的车厢和座位。沉重的编织袋像一个巨大的拖累,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碎发,黏在冰冷的皮肤上。
终于找到了。是硬座车厢。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和行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她的座位靠窗,但此刻被一个抱着巨大蛇皮袋的壮硕男人占据了大半。她费力地将编织袋拖到座位下塞进去,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后,才抱着书包,挤进了那个靠窗的角落。
火车在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车轮碾压过铁轨的接缝,发出有节奏的、单调的“哐当、哐当”声。
窗外的站台、昏黄的灯光、送行的人影……开始缓缓后退,加速,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车厢里闷热异常,混杂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邻座的旅客大声谈笑,孩子在哭闹,泡面浓烈的香精味弥漫开来。周臆歧蜷缩在靠窗的角落里,将脸贴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水渍的玻璃窗上。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的、遥远的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萤火虫,转瞬即逝。
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一张苍白、瘦削、写满疲惫和茫然的脸,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火车在黑暗的旷野上孤独地奔驰着,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旅人。巨大的黑暗包裹着这列渺小的火车,也包裹着车厢角落里那个更加渺小的身影。铁轨的震动通过冰冷的座椅传递到她的身体深处。
哐当…哐当…哐当……单调重复的声响,如同命运的鼓点,敲击着她空寂的心房。
她看着玻璃窗上那个模糊的、随着车身晃动而微微扭曲的影子。那个影子也静静地看着她。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车轮与铁轨撞击的轰鸣,在无边的暗夜里,固执地、单调地重复着,如同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回音壁,将她的孤独无限放大,抛向这沉沉的、没有尽头的北方荒原。
向北的独行者,带着她所有的伤痕和微弱的火种,被这钢铁巨兽驮着,驶向一个名为“未来”的、更加庞大而未知的孤独战场。
T大的校园,在初秋的晨光里,像一幅巨大而恢弘的画卷缓缓展开。古老的梧桐树冠交织成金色的穹顶,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跳跃。
高耸的图书馆、现代化的教学楼、绿茵茵的草坪、波光粼粼的未名湖……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庄重的学术气息和蓬勃的青春活力。穿着时尚、朝气蓬勃的新生们拖着崭新的拉杆箱,在志愿者的热情引导下穿梭往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知识的圣殿,脸上洋溢着兴奋、期待和对未来的憧憬。
空气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行李箱滚轮的辘辘声、迎新广播里热情洋溢的音乐,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形成一股巨大而温暖的洪流。
周臆歧站在这片沸腾的、光鲜的洪流边缘,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难民。她依旧背着那个磨破了边、与周围崭新的双肩包格格不入的旧书包,手里提着那个用麻绳捆扎、沾满旅途风尘的破旧编织袋。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衬衫,在周围色彩缤纷的T恤、卫衣、连衣裙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刺眼和寒酸。
她微微佝偻着背,试图将自己缩进无形的壳里。巨大的陌生感、知识殿堂无形的威压、以及周围那些洋溢着自信和优越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同学,你是新生吗?哪个院的?” 一个穿着鲜艳志愿者马甲、笑容甜美的女生发现了她,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她身上和那个破旧的编织袋上飞快地扫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被职业化的热情掩盖,“物理学院报道在逸夫楼那边!我带你去吧!”
周臆歧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
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飞快地、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躲闪着,像受惊的兔子。
“啊?不用吗?那…那你知道地方吗?就在前面右转,看到那个红色的楼就是……”
志愿者女生有些尴尬,依旧保持着笑容,伸手指着方向。
周臆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含糊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嗯”字,然后抱着书包,提着沉重的编织袋,几乎是贴着路边的灌木丛,脚步匆匆地、逃也似的离开了。
留下那个志愿者女生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