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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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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外,晨雾未散。
宁即跪在汉白玉阶下,素白的鸠客服被露水浸透,贴着单薄脊背。
他垂首盯着青砖缝隙里一株将死的野兰,耳畔是殿内隐约传来的怒斥。
“——江南水患饿殍千里,尔等还有脸要修避暑行宫?”
“北境军饷拖欠半年,西南土司又起叛乱——”
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龙纹案几上,惊飞门外檐下雀鸟。
“尔等倒好,只知道在这里三伏三跪,各个紫绶金章冠冕堂皇,私下蝇营狗苟,正经办事却窝窝囊囊!”
“下了朝,都给朕去太庙跪着,记得好好把你们的心肺肠翻出来拾掇拾掇!”
百官伏地颤抖,额角冷汗浸透官帽。某个人的朝笏“咔嗒”一声掉在地上,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宁即在殿外等着,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从袖中摸出块杏仁糖含住。
二皇子先前带着三百府兵围了东宫的事皇帝早已知晓,这在本朝不是小事。
再至少,也是给皇帝留了个浮躁、不成大事的印象,可现如今却一直没有动静,仿佛无事发生,想来二皇子母家,皇后崔氏的确大权在握。
甜味在舌尖化开时,殿门突然洞开。
“进来。”大太监居高临下看着他,“陛下心情不好,你仔细皮肉。”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皇帝正用朱笔划烂奏折,墨汁溅在宁即膝前:“看什么?”
宁即立刻以额触地,后颈弯出驯顺的弧度:“臣知罪。”
臣和奴没区别。
“看的朕头疼。”皇帝拧着眉,突然扔来一本册子,“你来看看这个。”
《北疆军需实录》摊开在眼前,宁即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僵住了——墨迹簇新干净,可纸缘却刻意做旧,这分明是刚伪造的假账。
“怎么,朕的鸠客不认识字?”
宁即的指骨在龙靴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宁即呼吸微乱,声音却稳:“回陛下,三月十七日的军械采买……”他忽然顿住,“这数目不对。”
“继续说。”
“按《工部则例》,一张角弓最多耗银八两,这里却记十二两。”他睫毛轻颤,“除非……经手人吃了回扣。”
皇帝突然大笑,甩手将另一本册子砸在他脸上,“朕就知道宁殊同的儿子不是个傻的,即日起,你去内库帮着理账。”
宁即伏地谢恩时,瞥见账册边角沾着暗红——是血痂。
内库值房,夜。
宁即正在誊录账目,忽听窗外三声鹧鸪叫。
他推开雕花槅扇,一道黑影翻进来。
“查清了。”暗卫递上密信,“二皇子确实贪了军饷,但做账的是刘尚书。”
宁即就着烛火看完,突然将信纸凑近灯焰。
火光跃动间,映出他袖中另一封字迹未干的奏折——正是模仿太子笔迹的《请减北疆戍边疏》。
“告诉礼部程大人。”他吹熄烛火,“三日后大朝会,该他上场了。”
寒梧院偏室,天光未明。
宁即刚合上暗格,房门突然被踹开。太子玄色蟒袍上沾着夜露,一把将他按在妆台上:“你最近很得宠啊?”
铜镜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宁即放松身体靠在太子怀里:“殿下吃醋了?”
“孤是来提醒你。”萧景珩捏着他下巴,“父皇昨日问起,为何内库的账目突然少了崔家的进项。”
宁即轻笑,指尖划过太子喉结:“因为崔家那些银子……”他忽然压低声音,“进了二皇子私库。”
“崔家瞒报的两万亩良田,也都记在皇后名下呢。”
“现在满朝都知道二殿下的想法。”
宁即凑近,带着雨汽的呼吸拂过萧景珩耳畔。
“可你父皇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说是因为什么?”
“…那你有什么把握处理?”
宁即从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密信,封皮赫然盖着北境狼图腾:“三日后秋猎,二殿下会亲自接见北境使者。”
他指尖若有若无擦过太子握剑的手,“就在……猎场废弃的鹿苑。”
“如果能拿到他通敌证据,事情就简单多了,拿不到…就造一份。”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案几上一方砚台——墨汁未干,笔架上还搁着支狼毫,笔尖朱砂红得刺目。
猎场霜浓,枯草覆血。
皇帝高坐观猎台,目光扫过场中——太子箭无虚发,二皇子却频频失误,甚至一箭射中了礼部侍郎的官帽。
“蠢货。”皇帝冷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宁即跪在龙椅旁奉茶,袖中暗藏的粉末无声落入杯盏。
“陛下。”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掐住他下巴灌下半杯:“爱卿先尝。”
宁即喉结滚动咽下药汁,皇帝这才满意地饮尽残茶,却未看见宁即舌尖压着的那枚解毒丸。
场中忽然骚动。
一个侍从策马狂奔而来,怀中竟抱着个北境装束的使者:“抓到奸细了!”
使者挣扎间,一封火漆信函飘落。
萧景珩勾唇,抑制着自己的笑意——那赫然是一封给北境的密信。不多想,定是二皇子萧鸿瑜的。
下一秒,萧景珩却被禁军团团围住。
皇帝已展开信纸,上面是萧景珩都无法挑出端倪的,他自己的字迹。
几日后,太子被削宗籍,降封号。
翌日,皇帝驾崩。
丧钟响彻皇城时,宁即正在焚毁最后一份密档。
窗外传来铁甲铮鸣——
“公子!”暗卫满身是血冲进来,“太子杀出重围,正往这边来!”
宁即慢条斯理地戴上玉扳指:“百官到齐了吗?”
“按您吩咐,都‘请’去太和殿了。”
他轻笑,从暗格取出一道空白圣旨,和三年前就仿造好的玉玺。
朱笔落下,字迹与先皇一模一样:
【长子不忠,次子不仁。朕崩后,着义子宁氏继位。】
潮湿的石壁上,火把将熄未熄,映得铁栅栏上的血锈泛着暗红。
宁即踩着积水缓步而下,玄色龙袍下摆扫过台阶,金线绣的龙纹在幽暗中仍隐隐生光。
他指尖把玩着一把细长匕首,刀锋映出他平静的眉眼。
最深处那间牢房里,萧景珩被铁链锁在刑架上,玄甲早已剥去,只余一件染血的单衣,腕骨因长期吊缚而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头,干裂的唇扯出一丝冷笑。
“陛,下,”咬字极重。“来赐死了?”
宁即停在一步之外,匕首轻轻挑起太子的下巴。
刀尖顺着喉结下滑,划开早已破烂的衣襟。
“朕改主意了。”
宁即忽然收刀,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瓶,“这是‘浮生醉’,服下后如坠梦魇,至死方醒。”
他拔开瓶塞,甜腻香气瞬间弥漫牢房,“比毒药有趣些。”
萧景珩盯着他,忽然嗤笑:“怕我痛苦?”
“朕只是嫌血脏。”宁即捏住他两颊,将药液灌进去。“况且相识一场,最后再给你一个梦…一个娶我做皇后的梦~”
宁即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戏谑。
药效发作得极快。萧景珩瞳孔骤缩,脖颈暴起青筋,铁链被挣得铮铮作响。宁即冷眼看他跌跪在地,十指抓挠咽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对了。”宁即忽然蹲下,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枚青莲玉佩,如今已用金丝镶好。
“你生母的遗物,朕替你收着了。”
玉佩被掷在地上,“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萧景珩的挣扎突然停滞。他涣散的瞳孔倒映着宁即起身的背影,玄金龙袍掠过满地血污,再未回头。
火把彻底熄灭,牢门重重锁闭。
再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