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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梅子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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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晟国皇城的青石板上。
念清披着单薄的墨色大氅,赤足踏在雪地里——晟朝新帝的勒令:质子入城,不得着靴。
“念清”是他的中原名,母亲起的。
母亲临亡前塞给他的那枚玉佩贴着胸口发烫,那是她唯一的嫁妆,也是他仅有的温暖。
可此时他的赤足已经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晟国皇城的青石板路长得望不到尽头,两侧站满了看热闹的官员与百姓,他们的窃窃私语像毒蛇般钻入耳中。
“这就是北燕送来的那位?”路旁有官员低声议论,“听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连封号都没有……”
在北燕皇宫的冷宫里,比这更恶毒的话他都听过。不到二十年就换了两任皇帝,晟国也不是什么安稳地方。所以念清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突然,一柄油纸伞斜斜遮在他头顶,挡住了肆虐的风雪,“雪大,当心着凉。”
他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那人穿着霁青色的官袍,领口绣着银兰,手里还捧着一个精巧的漆木盒。
一双含情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也像噙着三分春意。瞳色偏浅,日光下泛着琥珀色,像融了蜜糖的暖玉。
“下官穆朔兰,礼部侍郎,负责接待殿下。”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不谦卑,“这是北燕的梅子糖,殿下尝尝?”
那些看似关怀实则监视的举动令人作呕。于是念清冷冷扫了一眼,没接。
“晟国的假慈悲,我不需要。”
穆朔兰也不恼,依旧笑着,甚至从袖中取出一双绒袜:“雪地寒凉,殿下先穿上这个吧。”
念清盯着他,忽然伸手打翻木盒。
梅子糖滚落雪地,沾满泥污。
四周瞬间安静,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
穆朔兰怔了怔,却弯腰一颗颗捡起来,吹去雪粒,自己含了一颗:“甜的,没毒。”
念清愣住了。
“殿下若不喜欢糖,明日我带些别的。”穆朔兰将剩下的糖塞进他手心,指尖温热。
“北燕的酥酪?或者……您喜欢什么?”
念清攥紧糖,喉结微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无聊。”
他转身就走,却在拐角处,悄悄将那颗糖含进了嘴里。
质子府比想象中宽敞,却也冷清得可怕。地处皇宫西北角,紧挨着浣衣局,弥漫着淡淡皂角味和霉味,院子里有一颗半死不活的老梅。
念清拒绝了所有侍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积雪。
梅子糖的余味还在口中,让他想起母亲在冷宫中偷偷塞给他的糖果,也是这样酸甜交织的味道。
“殿下,晚膳准备好了。”门外传来敷衍的声音。
念清没有回应。他不需要晟国的食物,不需要晟国的关怀,更不需要那个笑得虚伪的礼部侍郎。
他只需要活着,活到北燕足够强大,活到他能回去的那一天。
次日清晨,念清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警觉地起身,发现门外放着一个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北燕酥酪和几块金黄色的胡饼。食盒下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清秀:“特为殿下所做。”
念清盯着那酥酪看了许久,最终关上了门。
但中午时分,食盒已经空了,被他悄悄放在门外。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天。
每天清晨,总有不同的北燕食物出现在门口,有时还附带一些小物件:一本北燕诗集,一支竹笛,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北燕风格木雕。
念清从未回应,但那些东西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的案头或枕边。
第八天,雪停了。念清推开房门,发现穆朔兰就站在院中,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殿下终于愿意出门了。”穆朔兰笑道,在阳光下格外温暖。
念清板着脸:“我说过不需要...”
“这是北燕使臣昨日秘密送来的,说是殿下母亲的遗物。”穆朔兰打断他,递上锦盒。
念清的手微微发抖。他接过锦盒,里面是一方绣着燕子的手帕,这是母亲最珍贵的手帕,他曾见过她无数次抚摸上面的刺绣。
“为什么帮我?”念清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他多日的问题。
“我说过,我负责接待殿下。”穆朔兰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了解殿下是我的职责所在。”
“…明日我带殿下去藏书阁如何?那里有些北燕的书籍,或许能让殿下稍解思乡之情。”穆朔兰提议道。
念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这是他来到晟国后,第一次对一个人卸下些许防备。
藏书阁位于皇宫西侧,是一座三层木构建筑。穆朔兰带着念清穿过重重回廊,支开巡逻的侍卫,轻车熟路地来到顶层的一个小隔间。
“这里很少有人来。”穆朔兰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种典籍,“这一排都是北燕的书籍,有些甚至是孤本。”
念清的手指抚过书脊,熟悉的文字让他胸口发紧。他抽出一本,翻开扉页,竟看到了北燕大学士的亲笔题词。
念清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再那么陌生。
从藏书阁出来时,檐角积了薄雪。
念清拢紧大氅,跟在穆朔兰身后踏出阁门。冬日的暖阳下,忽闻一声细弱的猫叫。
一只灰白相间的野猫蜷在廊柱下避雪,正警惕地盯着他们。
穆朔兰眼睛一亮,蹲下身轻声道:“殿下,吸猫吗?”
念清皱眉:“……?”
穆朔兰已经伸出手,指尖轻挠猫下巴。那猫起初炸毛,随后竟眯起眼,发出咕噜声,主动蹭上他的掌心。
“好脏。”念清盯着猫爪上的泥渍,不知为何,看着穆朔兰眼睛发亮,对猫充满敌意。
穆朔兰却忽然将脸埋进猫毛里,深深一吸,抬头时眉眼弯成月牙:“暖和又蓬松,像刚晒过的棉被。”
猫顺势攀上他肩头,尾巴扫过他的银兰绣领。念清盯着那一人一猫,“…荒唐。”
穆朔兰唇色天生红润,唇角微翘,不像念清唇薄而色淡,抿紧时显得格外无情。
说话时隐约能看见一颗尖尖的虎牙,笑起来时尤其晃眼。
“殿下~”
念清别过脸,却在袖中悄悄蜷了蜷手指。
然而好景不长。五日后,当念清再次前往藏书阁时,迎面撞上了晟国新帝宁即从宗室过继的、年仅四岁的新太子和他的随从。
“这不是北燕的质子吗?”小太子挑眉冷笑,“不在你的笼子里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念清沉默地行礼,准备离开。
“站住!”小太子喝道,“谁准你进藏书阁的?这些珍贵的典籍也是你一个蛮子配看的?”
念清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时,穆朔兰匆匆赶来,挡在他面前:“太子殿下,是下官带质子殿下来此。两国文化交流本是礼部职责...”
“穆侍郎,你倒是热心。”小太子讥讽道,“来人,把这些北燕的破烂都烧了!”
侍卫们冲上前,将书架上的北燕书籍全部扔到院中,浇上火油。
念清眼睁睁看着那些珍贵的典籍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其中包括那本有北燕学士亲笔题词的诗集。
“穆朔兰,你私带质子入藏书阁,违反宫规,罚杖二十。”小太子冷冷道,“至于你,”他转向念清,“滚回你的质子府去。”
念清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穆朔兰轻轻推了他一下:“殿下,请回吧。”
那天夜里,念清辗转难眠。他想起穆朔兰被带走时平静的表情,想起那些燃烧的书籍,更想起这些日子来穆朔兰对他的种种关怀。
午夜时分,他悄悄起身,从床下取出一个小包袱——那是穆朔兰这些天带给他的所有北燕物品,他一直小心保存着。
次日清晨,念清得知穆朔兰因杖伤高烧不退,被送回府中休养。他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前往探望。
晟朝一些紧要官员可宿在宫中。
穆朔兰本可住在更宽敞的清宁坊,却偏偏搬来了紧邻皇宫西墙的竹枝巷。
他的府邸简朴雅致,没有多少仆从。念清避开耳目,潜入内室,看到穆朔兰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上覆着湿巾。
“谁...”穆朔兰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念清时明显怔住了,“殿下怎么...”
“别说话。”念清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北燕的金疮药,对杖伤很有效。”
穆朔兰想要起身,却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念清不由分说地按住他:“让我看看你的伤。”
掀开薄被,念清倒吸一口凉气。穆朔兰的背上纵横交错着新旧伤痕,最新的二十杖让原本的伤疤再次皮开肉绽。
最令人心惊的是一道从左肩延伸到右腰的旧伤,像是被利刃所伤,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疤痕。
“这是...”
“无碍。”穆朔兰笑了笑。
念清没多问,小心地为伤口涂上药膏。药膏清凉,穆朔兰渐渐放松下来。“殿下的照顾,下官没齿难忘~”
“为什么要为我挡下这些?”念清低声问,“我只是个质子,不值得你...”
“值得啊。”穆朔兰因高烧而湿润的眼睛直视念清,“殿下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尊重。”
念清的手停在半空,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多年来,除了母亲,没有人认为他“值得”什么。在北燕皇宫,他是被遗忘的皇子;在晟国,他是屈辱的质子。
只有眼前这个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整的人。
“哄人的鬼话。”念清哑声道,却小心地扶穆朔兰躺好,为他掖紧被角,“睡吧,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