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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石滩集·暗影窥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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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在石滩集村口淤积成一片浑浊的洼地,在将沉的夕阳下泛着铁锈般的暗红。风里裹着浓重的鱼腥和湿泥的气息,吹过低矮土坯房顶冒出的稀薄炊烟。晏离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脚下像坠着千斤的湿棉絮,每一次深陷再拔出,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肋下闷锤般的钝击。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靛蓝的官服早已被血污和泥浆浸透,凝结成深褐色的硬块,紧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身后,柳轻漪同样狼狈不堪,月白的裙裾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渍,她双手死死抬着担架前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担架上,沈凝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左臂那道狰狞的箭创暴露在空气中,边缘的皮肉翻卷发黑,肿胀得吓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晏离和柳轻漪紧绷到极限的心弦。
村口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被他们这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模样吓得尖声哭叫,跌跌撞撞地跑开。几个正在修补破旧渔网的壮年渔民立刻丢下手中的梭子和网线,抄起倚在墙角的鱼叉和船桨,眼神警惕而凶狠地围了上来,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为首的老者,皮肤被河风和日头打磨得黝黑发亮,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是石滩集里说话最有分量的石老伯。
“站住!”石老伯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浑浊的目光刀子般刮过担架上生死不知的沈凝,最后钉在晏离肩头那刺目狰狞、仍在缓缓渗血的布条上,“什么人?!”
晏离猛地停下脚步,担架的重力让他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强行咽下,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腥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他强迫自己挺直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牵动伤口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鬓角。他抬起眼,脸上所有的疲惫和痛楚瞬间被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冷硬与威严取代,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石老伯。
“六扇门办案!”声音嘶哑,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追缉水匪,遭遇伏击!沈校尉重伤!速备净室、热水、伤药!”他左手艰难地探入怀中,摸出那块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盘踞的银蛇暗纹在残阳余晖下泛着幽冷慑人的光泽,无声地昭示着生杀予夺的权柄,“延误者,以通匪论处!”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冰锥坠地,寒意刺骨。
几乎在晏离话音落下的同时,柳轻漪动了。她顾不上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飞快地从湿透的药箱夹层里摸出几个沉甸甸的钱袋,那是从幽冥司杀手身上搜刮来的官银。她毫不犹豫地掏出里面最大块的银锭,足有小儿拳头大小,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冷光,一股脑塞进石老伯粗糙的大手里。她的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老伯!救命钱!快!找个地方安顿我大哥!他…他快不行了!”
银子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加上那枚透着森然杀气的令牌,以及晏离身上那股子即便重伤也掩不住的、属于公门鹰犬的凛冽煞气,瞬间瓦解了石老伯眼中大半的敌意和警惕。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锭,浑浊的目光在晏离、柳轻漪和担架上气息奄奄的沈凝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最终重重一点头,朝着旁边一个正探头探脑的妇人吼道:“二婶!村尾老李家空屋!带官爷们去!烧热水!拿干净衣服来!快!”
老李家的空屋蜷缩在村尾最僻静的角落,土墙斑驳,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夯土。屋顶塌陷了一角,几根腐朽的椽子歪斜地支棱着,像垂死挣扎的枯骨。门板歪斜,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土炕和几张缺胳膊少腿的破凳子,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但这破败的方寸之地,此刻却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二婶手脚麻利地指挥着两个半大孩子帮忙清扫,又匆匆抱来一捆还算干燥的柴草铺在炕上。晏离和柳轻漪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沈凝抬上土炕。沈凝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左臂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发黑,肿胀的边缘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柳轻漪顾不上喘息,立刻扑到炕边。她撕开沈凝左臂湿透的布条,那惨烈的伤口让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
“热水!烈酒!快!”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冷静得近乎冷酷。
二婶很快端来一大盆滚烫的热水和一小坛浑浊却辛辣刺鼻的土烧酒。柳轻漪用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舀起烈酒,毫不犹豫地浇在沈凝的伤口上!
“呃——!”昏迷中的沈凝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
柳轻漪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眼中含着水光,手下却毫不留情。她用烈酒反复冲洗伤口,直到流出的血水不再是诡异的黑紫色。接着,她拿起一把在灶膛里燎过、刃口有些钝的小刀(二婶家借来的),对准伤口边缘明显坏死的腐肉,稳、准、狠地剜了下去!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黑色的腐肉被剔除,露出底下鲜红却依旧带着青黑脉络的肌理。沈凝的身体在剧痛下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像鞭子抽在柳轻漪心上。
晏离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这一幕,牙关紧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强忍着冲上去的冲动,他知道柳轻漪在做必须做的事,是在和阎王抢人。
腐肉清除完毕,柳轻漪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金针包。金针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她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针尖,出手如电!肩井、曲池、合谷…几根金针精准刺入沈凝左臂几处要穴,死死锁住通往心脉的经络,延缓毒气蔓延。紧接着,百会、人中、涌泉…又是几针落下,强行刺激那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沈凝的抽搐渐渐平息,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但脸色依旧灰败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
做完这一切,柳轻漪才顾得上处理晏离。她检查了他肩头裂开的伤口,同样用烈酒消毒,撒上药箱里仅存的一点金疮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固定。“晏总旗!”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必须躺下休息!否则伤口恶化,神仙难救!”
晏离咧了咧嘴,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疼得龇牙咧嘴,额上冷汗涔涔:“死不了…柳姑娘,你先顾好沈校尉。”他没有躺下,反而挣扎着站起来,牵扯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土墙才稳住身形,“我去弄点吃的和用的。”他拿起那几个沉甸甸的钱袋,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走了出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峭。
晏离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肋骨的闷痛,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如同踩着烧红的炭火。但他知道,时间紧迫,沈凝的毒伤拖不得,他们需要代步工具,需要补给,需要药材,更需要一条安全的出路。
他找到石老伯,再次亮出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威压:“老丈!公事紧急!征用你家最结实耐用的骡车一辆!立刻改装车厢,铺厚实软垫!再备足十日精粮(烙饼、肉干)、清水(三大皮囊)、盐巴、三套干净便服(粗布即可,便于隐匿)!速办!办妥,算尔等协助办案之功!”
石老伯看着令牌和晏离冷厉的眼神,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是!是!官爷放心!小老儿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他立刻招呼儿子去牵骡车,又吩咐二婶准备干粮衣物。
晏离又找到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一个干瘦畏缩的老头。他掏出柳轻漪匆匆写下的药方(金疮药、纱布、烈酒、甘草、黄连等),沉声道:“郎中!按此方抓药!要快!这是给沈校尉救命用的!钱不是问题!”他塞过一块不小的银锭,随即压低声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另外…沈校尉所中之毒,阴狠刁钻,伤口发黑肿胀,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你这儿可有对症的解毒良方或药材?若有奇效,本官重重有赏!”
郎中看着药方和银锭,又听到“六扇门”、“沈校尉”、“阴毒”,吓得腿肚子发软,眼神闪烁,犹豫片刻,才凑近晏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惶恐:“官…官爷…这毒…听着像是‘黑寡妇’混了‘鬼面藤’的汁液…歹毒得很!小老儿这里…只有些压制毒性的辅药(指甘草、黄连)。不过…”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村后‘断魂崖’背阴处,听说长着一种‘七叶还魂草’,开紫色小花,极是难寻!老辈人说能解百毒,尤其对这种阴寒入体的毒伤有奇效!但那地方…邪门得很!终年瘴气弥漫,毒虫蛇蚁盘踞,悬崖峭壁…轻易没人敢去啊…”
晏离心中猛地一震,一股狂喜夹杂着决绝瞬间涌上心头!解毒线索!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鹰:“知道了!多谢指点!药先按方抓来!‘七叶还魂草’的事,莫要声张!否则…”他目光一冷,未尽之意让郎中打了个寒噤,连连点头。
最后,晏离再次找到石老伯,递上碎银:“老丈,去沧澜城,哪条路最隐秘?需避开一切可能的眼线!我们是去追查水匪老巢,绝不能打草惊蛇!”
石老伯抽着旱烟,沉吟片刻,道:“最僻静…那就只能走‘野猪林’的老猎道了!荒废多年,林子深,路难走,野兽多…但绝对没人!”
晏离默默记下路线,心中稍定。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流浃背,脸色惨白如纸,左肩伤口渗出的血水染红了新包扎的布条,肋下的闷痛更是让他呼吸不畅。他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回老李家空屋。
夜色如墨汁般浸染开来,笼罩了破败的石滩集。老李家空屋内,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沈凝在炕上呼吸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些,柳轻漪的金针和药效暂时压制了肆虐的毒性。晏离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目假寐,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左肩的伤口和肋下的闷痛在短暂的松懈后变得更加鲜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但他不敢深睡,警惕如同绷紧的弓弦。
柳轻漪疲惫地坐在炕沿,看着沈凝灰败的侧脸,连日来的奔逃、惊惧、疗伤的紧张和体力的透支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身上黏腻的泥污和干涸的血迹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她感到一阵阵的难受。她打来一盆二婶之前送来的、已经微凉的水,在屋角拉起一块破旧的、满是窟窿的布帘,勉强隔出一个方寸大小的私密空间。
她褪下沾满泥污血迹的外衣和中衣,露出光洁的肩背和纤细的腰肢。昏黄的灯光透过布帘的缝隙,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投下朦胧的光影。她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蘸着微凉的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身上的污垢。冰冷的水触碰到肌肤,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俯身拧干布巾,后背优美的曲线在光影中舒展开来,左肩胛骨下方,一个淡红色的、轮廓清晰的柳叶状胎记,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窗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扒着窗缝往里窥探。是柳大壮,石老伯的远房侄子,村里出了名的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徒。他白天听村里小孩议论,说来了个“六扇门女官差”,长得跟天仙似的。他心痒难耐,趁着夜色摸了过来,想一睹芳容。他屏住呼吸,眯着眼,贪婪地搜寻着布帘后的身影。
当柳轻漪俯身拧布巾时,那单薄的布帘根本无法完全遮掩,昏黄的灯光恰好勾勒出她后背的轮廓,那个淡红色的柳叶胎记清晰地映入柳大壮的眼帘!
“咦?”柳大壮下意识地低呼一声,随即捂住了嘴。他瞪大了眼睛,觉得那胎记的形状挺特别,像片叶子,红红的,衬在那白皙的皮肤上,还挺好看。他看得有些入神,心里嘀咕着:“这女官差…身上还有朵花呢…” 他完全没往别处想,只觉得新鲜好看,又贪婪地看了几眼,才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打算回去跟他爹娘吹嘘一番,说自己看到了女官差洗澡,后背还有个好看的“花印子”。
就在柳大壮溜走的瞬间,靠在墙边假寐的晏离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耳力极佳,方才窗外那一声极轻微的“咦?”和随后窸窣的脚步声,如同细针般刺入他紧绷的神经。他眼中寒光一闪,右手瞬间按在了腰间藏着的短匕之上,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无声地起身,如同鬼魅般移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望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晏离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回头,看向布帘的方向,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怒火!有人偷看!竟然有人敢偷看柳轻漪!他握紧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无论那人是谁,他都必须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