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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寒夜低语·暗影窥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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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壮被拖走后的破屋,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寂静。药香、血腥味和尘土气息混杂在一起,沈凝平稳的呼吸声成了此刻最令人心安的音符。晏离强撑着剧痛和虚脱,扶着土墙艰难站起,走到角落那个破旧的木桌旁。桌上放着二婶早上送来的、早已凉透的稀粥和咸菜疙瘩,还有晏离自己带回的、硬邦邦的烙饼和盛满清水的皮囊。
他拿起皮囊,拔开塞子,先走到柳轻漪身边,递了过去:“喝点水,润润嗓子。”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柳轻漪这才感到喉咙干得冒烟,接过皮囊,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晏离又拿起一块烙饼,掰成两半,将稍软些的那半塞进柳轻漪手里:“吃点东西。你累坏了。”
柳轻漪看着手中干硬的饼,又看看晏离苍白如纸的脸和肩头渗血的布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深深的愧疚。“晏总旗…你…”
“我没事。”晏离打断她,自己拿起另一半烙饼,狠狠咬了一口,干硬的饼渣刮得喉咙生疼,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快吃。他又拿起另一块饼和皮囊,走到炕边,小心地扶起沈凝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没受伤的右肩上。
“沈木头,喝点水。”晏离的声音放得很轻,将皮囊凑到沈凝干裂的唇边。沈凝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些,他极其微弱地配合着,小口吞咽着清水。晏离又掰下一小块烙饼,蘸了点水,小心翼翼地喂进他嘴里。沈凝咀嚼得很慢,很费力,但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王秀娥和柳老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瓦罐和几个粗瓷碗。王秀娥脸上堆着讨好的、带着惊惧的笑容,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晏离。
“官…官爷…姑娘…”王秀娥声音发颤,“熬了点肉糜粥…给…给沈校尉和姑娘补补身子…”她将瓦罐放在桌上,又局促地搓着手,“大壮那混小子…喝多了马尿,冲撞了官爷和姑娘…我们…我们替他赔罪了!求官爷大人大量…”
柳老实也在一旁连连作揖,嗫嚅着:“是…是…我们没管教好…枣瑶…你…你没事吧?”他看向柳轻漪,眼神带着一丝真切的担忧和后怕。
晏离冷眼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将最后一点水喂给沈凝,然后小心地扶他躺下。他走到桌边,掀开瓦罐盖子,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香飘散出来。粥熬得很稠,里面切着细碎的肉末和野菜,显然是下了本钱。他拿起勺子搅了搅,又闻了闻,确认无毒后,才冷冷道:“有心了。”
王秀娥如蒙大赦,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枣瑶…娘…娘看你脸色不好,跟娘回家歇歇吧?家里暖和,娘给你烧热水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她看向柳轻漪,眼神带着殷切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柳轻漪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又看看王秀娥“关切”的眼神,心中那点因“枣瑶”之名而起的涟漪再次泛起。她犹豫了一下,看向晏离。
晏离面无表情,目光扫过王秀娥夫妇,最后落在柳轻漪脸上。他拿起一个粗瓷碗,盛了满满一碗肉粥,塞到柳轻漪手里:“柳姑娘,你先吃点热乎的。”然后,他转向王秀娥,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柳姑娘是救治沈校尉的恩人,亦是协助六扇门办案的义士。她的去留,本官无权干涉,亦不会干涉。她若愿意随你们回去歇息,本官自不会阻拦。”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声音也沉了下来:“但!本官丑话说在前头!柳姑娘若在贵府有任何闪失,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儿…”他目光如电,扫过王秀娥和柳老实煞白的脸,“本官定当以谋害官差、阻碍办案之罪论处!届时,休怪本官枪下无情!沈校尉的寒潭枪,可还没饮够血!”
王秀娥和柳老实被晏离那冰冷的杀气和话中赤裸裸的威胁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声道:“不敢!不敢!官爷放心!枣瑶是我们亲闺女!疼她还来不及!怎敢…怎敢…”
晏离不再理会他们,转头看向柳轻漪,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只有她能懂的深意:“柳姑娘,去吧。吃点热乎的,洗洗风尘。沈校尉这里有我守着。记住,”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无论何时,保重自身。若有任何不妥,不必迟疑,立刻回来。”他刻意加重了“不必迟疑”四个字。
柳轻漪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她明白晏离的担忧和提醒。她点点头,低声道:“我…我去去就回。”她端起那碗热粥,又看了一眼炕上闭目养神的沈凝,这才跟着一步三回头、满脸堆笑的王秀娥夫妇走出了破屋。
屋内只剩下晏离和沈凝两人。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沈凝平稳的呼吸声。
晏离走到炕边坐下,看着沈凝依旧苍白但已有生气的脸,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左肩钻心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晏…离…”沈凝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响起。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地看着晏离,眼神复杂,“你…伤…”
晏离睁开眼,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死不了。你才吓人,差点真成‘沈木头’了。”
沈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什么力气。他看着晏离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眉头微蹙:“刚才…外面…”
晏离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幽深。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勇气。最终,他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
“沈凝…”他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沈木头”或“沈校尉”。“刚才…那个冲进来的柳大壮…是柳姑娘的亲哥哥。”
沈凝眼神一凝。
晏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和压抑的情绪全部吐出:“柳姑娘…她叫‘枣瑶’。但这个名字…不是‘枣树瑶池’的福气…是‘早夭’!是她的亲生父母,盼着她早死早超生!”
沈凝的瞳孔骤然收缩!即使他重伤虚弱,眼中也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寒芒!
晏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们当年嫌她是女娃,是赔钱货!大水那年,转手就把她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现在…现在看她跟着我们,看我们出手阔绰,又舔着脸来认亲!叫得那么亲热!枣瑶…呵!他们怎么叫得出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迷茫:“刚才…刚才柳大壮那畜生,是喝醉了闯进来的…他想抢你的寒潭枪…我…我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就想起…想起我那个混蛋爹…砸碎存钱罐的样子…想起我妈…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样子…”他猛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个名为“周铭”的孤魂,在异世的寒夜里,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向另一个人展露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血淋淋的伤疤。
“晏离…”沈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搭在晏离紧握的拳头上。那只手冰凉,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晏离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睁开眼,对上沈凝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我刚才差点…”晏离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自嘲,“差点觉得…哪怕那点亲情是假的…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也比什么都没有强…”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涩,“我是不是…很可笑?”
沈凝没有说话,只是搭在他拳头上的手,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那无声的安慰,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晏离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不…一点也不可笑。渴望温暖,是人的本能。但…”他看向门口,仿佛能穿透土墙看到柳家那点虚假的“温情”,“谎言再美,终是虚假。想想看,柳姑娘如果真的留下…回到那个把她卖掉的家…面对那个偷看她洗澡的亲哥哥…她的日子会怎么样?那点虚假的温情,能掩盖多久那骨子里的贪婪和龌龊?”
沈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不能留。”
“对!”晏离斩钉截铁,“不能留!我们必须告诉她真相!带她走!”
沈凝点了点头,眼神锐利:“何时?”
晏离沉吟道:“等她回来。我会找机会,委婉地告诉她。但现在…”他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左肩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我得去看看她。”
他走到炕边,拿起那杆冰冷的寒潭枪,郑重地放到沈凝手边:“枪给你。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他眼神锐利,“若有人敢闯进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沈凝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枪身,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寒潭般幽深冰冷。他微微颔首,无需多言。
晏离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摸出那柄短匕,藏入袖中。他最后看了一眼沈凝,确认他状态尚可,这才深吸一口气,忍着伤痛,悄无声息地溜出破屋,身影迅速融入石滩集傍晚昏暗的光线中。
他避开大路,在狭窄的巷道间穿行,向一个路过的孩童打听了柳老实家的位置。那孩子指着一处位于村子西头、比老李家稍好些的土坯院落。
晏离如同幽灵般潜到柳家院墙外,借着几棵歪脖子树的阴影藏住身形。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攀上墙头,伏在墙头茂密的杂草丛中,向院内望去。
院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王秀娥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动作轻柔地给坐在矮凳上的柳轻漪梳着头发。柳轻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虽然洗得发白,但明显比之前那身沾满泥污血渍的好了许多。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洗过澡。王秀娥一边梳,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柳老实蹲在灶房门口,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柳大壮则躺在院子角落的一张破竹床上,鼾声如雷,手腕上缠着布条,显然被简单处理过。
柳轻漪安静地坐着,任由王秀娥摆弄她的头发。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茫然,但似乎…也有一丝真实的、被“母亲”梳头的温暖和放松?
晏离伏在墙头,看着这一幕,心头百感交集。那温馨的画面,像一根针,刺在他心头最柔软也最冰冷的地方。他想起自己从未有过的、母亲梳头的记忆,想起柳轻漪那残酷的身世真相。这虚假的温情,如同镜花水月,美丽却易碎。他握紧了袖中的短匕,眼神复杂难辨。真相,必须告诉她。但此刻…就让她短暂地沉浸在这片刻的、偷来的温暖里吧。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如同来时一般,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院内的油灯依旧昏黄,映照着柳轻漪唇边那抹浅浅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幻暖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