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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石滩集·蚀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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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滩集的夜空,被柳家小院张挂的几盏简陋红纸灯笼涂抹上一层诡异的“喜庆”。喧嚣的婚宴如同沸腾的泥沼,劣质土烧酒的刺鼻气味、油腻炖肉的腥臊、村民粗鄙的划拳声和“恭喜沈校尉”、“百年好合”的谄媚呼喊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新郎官沈凝,身着晏离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旧靛蓝长衫(更像捕快服),面沉如水地端坐主位。他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腰背挺直如松,那杆冰冷的寒潭枪倚在桌边,无声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他端起粗瓷碗,抿一口寡淡的茶水,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事外。只有他自己知道,桌下紧握的拳头里,藏着从疯乞丐口中逼问出的、关于这石滩集吃人真相的冰冷碎片。枣瑶?早夭?卖女还债?山匪销赃?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心上。他看着盖头下柳轻漪安静的身影,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疼惜。她可知晓?她若知晓…该有多痛?他不敢想,只能将这份沉重死死压在心底,维持着表面的冷硬。
新娘子柳轻漪,盖着粗糙的红布盖头,被王秀娥和几个村妇簇拥着坐在沈凝身侧。水绿色的细绸衣裙在红布下若隐若现。盖头之下,她的眼神冰冷如霜,嘴角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她看着满院推杯换盏、大快朵颐的村民,看着他们畅饮从村口老井打来的、混入了“合欢蚀骨散”主毒的井水,看着他们大嚼用这毒水烹煮的菜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快意在无声蔓延。吃吧…喝吧…尽情享受这最后的“盛宴”吧!她早已从疯乞丐口中、从师傅的笔记里,撕开了这“家”温情脉脉的面纱,看清了底下腐烂流脓的真相。这石滩集,连同这所谓的“父母”、“兄长”,都将在合欢花开时,为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而她,是执刑者。
晏离作为“娘家人”兼“证婚人”,穿梭于酒席之间,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应付着村民的敬酒。他碗中是清水,眼神却锐利如鹰,时刻警惕着四周,尤其是柳大壮那不时瞟向“新娘子”的猥琐目光。他一边与人虚与委蛇,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轻漪的状态。他早已从石老伯闪烁的言辞和赤脚郎中欲言又止的恐惧中,拼凑出这石滩集暗藏的污秽——山匪的眼线、贩卖人口的勾当、以及柳家当年卖女求财的龌龊。他看着盖头下柳轻漪安静的身影,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可知晓这“家”的真相?若知晓,此刻该是何等煎熬?他不敢戳破,只能将这份担忧和愤怒压在心底,用更夸张的笑声和更警惕的守护来掩饰。
婚宴在贪婪与喧嚣中持续至月上中天。村民们酒足饭饱(药足饭饱),带着醉意和“沾了官家喜气”的满足感,三三两两散去。院内杯盘狼藉,只剩王秀娥和柳老实还在收拾残局,脸上是掩不住的狂喜与疲惫。
“沈校尉…枣瑶…时辰不早了…该…该入洞房了…”王秀娥搓着手,谄媚地笑着,眼神却瞟向晏离。
晏离哈哈一笑,拍了拍沈凝的肩膀:“沈木头!春宵一刻值千金!别板着脸了!快带新娘子进去!”他朝沈凝使了个眼色,随即转向王秀娥,“大婶,我送新娘子进去,顺便…交代几句体己话!”
王秀娥不疑有他,连连点头:“哎!好!好!官爷请!”
晏离立刻上前,自然地搀扶起盖着红盖头的柳轻漪,口中絮絮叨叨:“枣瑶妹子啊,进了洞房可要听沈校尉的话…别害羞…”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柳轻漪“搀扶”进了里屋那间临时布置的“洞房”,并反手关上了门。
王秀娥和柳老实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贪婪笑容,蹑手蹑脚地退到院子角落,支棱着耳朵偷听。
洞房内
门一关上,晏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压低声音:“柳姑娘,快!窗户!”
柳轻漪一把掀开盖头,动作麻利地推开后窗(窗栓早已松动)。晏离迅速帮她翻了出去,低声叮嘱:“小心点!快去快回!”
柳轻漪点点头,身影如同狸猫般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中。
晏离立刻关上窗户,插好栓(虚插)。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衫,换上柳轻漪那身水绿色的绸衣,略显紧绷,然后拿起红盖头,仔细盖在自己头上,端坐在炕沿。
他刚坐定,就听到门外柳老实刻意压低的声音:“沈校尉…时辰不早了…该入洞房了…”
紧接着是沈凝低沉的回应:“嗯。”
昏黄油灯摇曳,映着土炕上粗布红被褥。空气弥漫尘土与劣质红纸味。
沈凝将寒潭枪立门边,顺手用它别住了门闩。他走到桌边倒凉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关于这石滩集的肮脏真相,关于柳轻漪可能的伤痛,都沉甸甸压在心底。他走到炕边,看着炕沿盖红盖头、安静端坐的身影,眉头微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笨拙的安抚:“柳…柳姑娘…委屈你了。此事…权宜之计,莫要介怀。待离开此地,一切…作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你安心歇着,我…我就在桌边守着。”
盖头下身影纹丝不动,无回应。
沈凝以为她害羞不安,不再多言。他走到桌边坐下,腰背依旧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像个等待上课的学生,只是眼神有些放空,显然心思不宁。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油灯火苗跳跃,墙上投下两人沉默的影子。沈凝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炕沿那顶红盖头,又迅速移开,喉结微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突然,炕沿“新娘子”动了!猛地站起,红盖头微晃。紧接着,一阵极其“娇羞”的、带着颤音的小碎步响起,“新娘子”迈着夸张的、一步三摇的步子,朝着沈凝走了过来!那扭捏的姿态,活像戏台上的花旦!
沈凝猛地回神,瞪大眼睛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茫然?这…这不像柳姑娘啊?
“新娘子”走到沈凝面前,突然伸出“纤纤玉手”,翘着兰花指,朝着沈凝的脸颊就“含羞带怯”地摸了过来!动作慢悠悠,带着一股子戏谑的意味。
沈凝彻底懵了!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躲开了那只“玉手”,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不解:“柳…柳姑娘?你…你这是做什么?”
盖头下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声细气的“噗嗤”声,像是忍笑忍得很辛苦。
沈凝更困惑了,他试探性地问:“柳姑娘…你…你没事吧?”
“新娘子”没回答,反而变本加厉,又往前凑了一步,那只“玉手”再次不屈不挠地伸了过来,这次目标似乎是沈凝的胸口!
沈凝如临大敌!他猛地站起身,连连后退两步,后背差点撞到墙上,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和“这不合礼数”!他慌乱地摆手:“柳姑娘!请…请自重!沈某…沈某绝非…”
“噗哈哈哈哈——!”盖头下终于爆发出一阵再也憋不住的、属于晏离的爽朗大笑!那笑声带着十足的戏谑和得意。
沈凝彻底石化!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看着那顶笑得直颤的红盖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晏离一把掀开红盖头,露出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他捂着肚子,指着沈凝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沈木头!哈哈哈…你…你刚才那表情…哈哈哈…笑死我了!跟见了鬼似的!哈哈哈…还‘请自重’?哈哈哈…沈校尉,你…你太可爱了!”
沈凝终于反应过来!他看着晏离那张欠揍的笑脸,再看看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绷得有些紧、甚至勒出一点胸肌轮廓的水绿色绸衣,额角青筋终于开始跳动。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平日的冷硬,但声音里却带着一种被戏弄后的、无可奈何的恼火:“晏!离!怎么是你?!胡闹!柳姑娘呢?!”
晏离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摆摆手:“哎哟喂…别气别气…柳姑娘好着呢!她…她有点私事要办,让我替她顶一会儿!放心!安全得很!”他凑近一步,眨眨眼,压低声音,带着促狭,“我就是…就是觉得好玩,想看看你这木头疙瘩面对‘新娘子’会是什么表情!嘿嘿…果然没让我失望!比戏文里演的还精彩!板着脸跟要上战场,结果被‘调戏’得手足无措…哈哈哈…”
沈凝看着晏离那副“我干了坏事但我很得意”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却又拿他没办法。他板着脸,试图维持威严:“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但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和略显窘迫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晏离毫不在意,反而学着刚才沈凝的样子,挺直腰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模仿:“‘柳姑娘!请自重!沈某绝非…’噗哈哈哈…”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沈凝被他学得脸上挂不住,又气又恼,一步上前,伸手就去抓晏离:“你给我闭嘴!”
晏离灵活地一闪身,躲到桌子后面,嘴里还不忘调侃:“哎呀!沈校尉别害羞嘛!你看我这身段…这衣服…”他故意扭了扭腰,扯了扯紧绷的绸衣,“不比柳姑娘差吧?要不…咱俩凑合凑合?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闭嘴!”沈凝低吼一声,绕过桌子去抓他。晏离绕着桌子跑,两人在小小的洞房里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追逐战。沈凝动作刚猛迅捷,带着武将的利落,晏离则滑溜得像条泥鳅,身法诡谲,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沈凝的“擒拿”,嘴里还不停:“哎哟!沈木头轻点!衣服要扯坏了!这可是柳姑娘的新衣裳!”
沈凝被他气得不行,又怕真扯坏了衣服毕竟是柳轻漪的,动作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晏离瞅准机会,一个矮身从沈凝腋下钻过,反手就想拍沈凝的屁股!
沈凝反应极快,猛地转身,一把扣住晏离作怪的手腕!两人瞬间僵持在屋子中央,四目相对。
沈凝瞪着晏离,眼神里是气恼、无奈,还有一丝…纵容?晏离则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狡黠,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你…”沈凝刚想说什么。
“吱呀——”一声轻响,后窗被推开。柳轻漪如同灵猫般翻了进来,轻盈落地。
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忍俊不禁的笑意,看着屋内拉扯在一起、姿势暧昧的两人:“沈大哥…晏总旗…你们…这是在提前演练洞房花烛吗?”
晏离立刻挣脱沈凝的手,跳到柳轻漪身边,指着沈凝控诉:“柳姑娘!你来得正好!快管管沈校尉!他…他想非礼我!”
沈凝:“……”他脸色黑如锅底,看着柳轻漪,眼神复杂:“柳姑娘…你…你没事吧?晏离他…”
柳轻漪看着沈凝那副有口难辩、又气又急的样子,再看看晏离那副得意洋洋、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轻轻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好了,晏总旗别闹了。沈大哥,我没事。事情…办完了。”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下,然后看向两人,声音平静而自然:“明天一早,我去跟爹娘告个别,我们就走。”
晏离立刻收起玩笑的神色,点头道:“好!是该好好告个别!毕竟…是亲爹娘。”他语气刻意加重“亲爹娘”三个字,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柳轻漪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安抚。
沈凝沉默片刻,也点头:“嗯。是该如此。”他声音低沉,目光落在柳轻漪脸上,带着深沉的关切,“柳姑娘…你…准备好了吗?”他问的是告别,眼神却仿佛在问:你…真的可以面对吗?
柳轻漪迎上沈凝的目光,又看了看晏离眼中那份了然和担忧,心中微暖。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仿佛带着对“亲情”的眷恋和释然:“嗯,准备好了。总归…要有个了结。跟他们好好说一声,我们…就名正言顺地离开。”她刻意强调“名正言顺”,语气平静无波。
晏离咧嘴一笑,拍了下沈凝的肩膀:“就是!咱们光明正大地走!柳姑娘跟爹娘告个别,天经地义!到时候我陪你去!沈木头,你殿后!”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的告别。
沈凝看着柳轻漪脸上那强装的轻松笑容,心中刺痛,却也只能点头:“好。”
柳轻漪看着两人,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他们或许已经知晓了部分真相,却选择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此刻的“平静”。这份无声的守护,像一道暖流,悄然融化着她心中坚冰的一角。她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
晏离立刻指着长凳:“我睡这儿!柳姑娘,你睡炕!沈木头,你…你靠墙打坐吧!反正你内功深厚!”他不由分说,把柳轻漪推到炕边。
柳轻漪拗不过,在炕沿坐下。晏离则大大咧咧地往长凳上一躺,翘着二郎腿。沈凝靠着土墙坐下,闭目调息。
屋内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三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柳轻漪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又看了看身边闭目调息的沈凝和已经发出轻微鼾声的晏离。沈凝闭着眼,但睫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晏离看似睡着了,呼吸均匀,但眼皮下的眼珠偶尔会轻轻转动一下。
她知道,他们都没睡。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短暂而虚假的“平静”,守护着她。
她握紧了袖中那个装着“合欢蚀骨散”解药的小瓷瓶,仅剩的一点,冰冷的瓷壁硌着掌心。明天…告别是假,复仇是真。合欢花开之日,便是石滩集清算之时。而眼前这两个男人…她必须让他们毫发无损地离开这地狱。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冰冷决绝和复杂心绪都深藏心底。再睁眼时,只剩下平静的疲惫。
“睡吧。”她轻声说,像是对他们,也像是对自己。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了一下,终于无声地熄灭了。黑暗笼罩了小小的土屋,只剩下三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交织在寂静的夜里。无人知晓,这平静之下,涌动着怎样汹涌的暗流和无声的守护。